第一章 無受想行識 第四節

七十七斤重的巨大鐵矛,嬰兒手臂般粗的矛桿上刻著一圈圈的防滑紋,泛著烏青色的矛刃呈曲蛇狀,兩側都有放血的淺坑。那壓倒性的體積和重量本身就是殺人的力量。

鐮首雙手緊握著鐵矛斜指向前,矛尖的高度剛好與他額上的鐮刀狀黑疤相同。矛刃沒有半絲顫動——要做到這一點,靠的不單是超人的體力,也要求極專註的精神力量。

鐮首就這樣凝止不動,心靈再次進入近似冥想的狀態。意識仍是極清晰,他在檢查自己身體每一寸肌肉的狀態,他要確定自己是否已完全復原。

在他眼前的黑夜虛空中漸漸出現一個男人的形象。在鐮首的眼裡,那是一個白色的身影,沒有臉孔。

鐮首的心臟跳動加速,胃囊像被塞住了一塊冰,口腔溢著酸味,兩腋涼涼的,瞳孔擴張,緊緊盯視虛幻的敵人。

眼前的身影開始移動了。那身影手中沒有武器,卻慢慢擺起了跟鐮首一模一樣的戰鬥姿勢。臉孔漸漸變得清晰。鐮首看見了那是誰。

是鐮首自己的臉。

「五弟,感覺如何?順手嗎?」一直坐在旁邊的於潤生問。

鐮首從蒙昧狀態清醒過來,他收回鐵矛,倒插在地上,矛桿兀自在顫動。

「很好。」鐮首拾起地上的布巾,抹拭額上的冷汗。

鐵矛是龐文英的禮物,在岱鎮專誠找工匠打造,用了兩個人送來。鐮首原有的兵器都留在「老巢」沒法帶來。

「你……看來好像還沒有完全康復……」於潤生站起來,撫摸這桿巨大得可怕的兵刃。

「我……沒事。」鐮首的語聲有些震顫。這是於潤生過去從沒有聽見過的。

於潤生凝視著鐮首的臉。「你剛才……想到什麼嗎?」對於鐮首的身體狀況,於潤生絕不擔心,他關切的是鐮首的精神狀態。他了解這顆表面單純的心,內里藏著極複雜的一面。在即將展開的決戰里,鐮首將是勝敗的關鍵,於潤生不敢想像,若鐮首無法出戰會有什麼後果。

「沒有……什麼……」鐮首把臉別過去。「對了……龐爺那一邊情況如何?」

「他已從『豐義隆』京都總行調來了三百名好手。為了避免讓『屠房』的人察覺,現在仍駐紮在岱鎮四里外的桑麻。兵員倒不是最大的問題。龐文英現在苦惱的是指揮的將領不足。失去了童暮城和左鋒,令他大失預算。」

「說不定他會撥一路人馬給老大你指揮。」

於潤生搖搖頭。「沒有用的。我在『豐義隆』中沒有聲望,不可能指揮他的直系人馬。我要是他,就提拔文四喜和陸隼上來,填補童、左兩個門生的空缺。特別是陸隼,他的實戰經驗不下於『四大門生』,不過這樣做必會引起花雀五的不滿。可是也沒有其他辦法了,反正花雀五在這場戰鬥里不會有什麼大作用。這種硬拼根本不適合他。」

「可是文四喜不是要擔當龐爺的軍師嗎?」

於潤生微笑。「他眼前有一個更好的軍師。」

鐮首瞧著於潤生一會兒,忽然明白了。

這一夜,龐文英確實在為指揮者不足的問題而苦惱。

「興雲館」現時已停業,變成「豐義隆」的司令部。岱鎮鎮長已經被龐文英重金收買,目前整個岱鎮的治安權都已納入「豐義隆」掌握之中。五百多名子弟嚴密布防,又在鎮外四周設立了監視的哨崗,以防範「屠房」來襲。另外,花雀五的數名探子仍藏匿在漂城內,監察「屠房」的舉動。

龐文英盯著桌子上的一張紙,上面記錄著反攻漂城的部隊編製,加上從首都來援的三百人,「豐義隆」的兵員總數將達八百名,是自從九年前首都黑道大戰爭以來的最大動員。

花雀五這時推門進來。

「義父……」花雀五的臉容十分緊張。

龐文英對他投以厭惡的眼神。這個義子再一次令他失望。在剛撤退到岱鎮之後,他發現了花雀五挪用公款私下購買鹽貨的勾當——這些私貨都沒能運出來,相信已給「屠房」吞去。此事令龐文英大失預算。八百人的食宿並不是小數目,而撤離了漂城後他們的收入接近零。龐文英只好再向首都要求援助。

「什麼事?」

「六……六爺他親身來了……」花雀五說。「正在客房休息。」

龐文英一時無法會意,花雀五說的「六爺」是誰。他想了一會兒,突然猛力拍擊桌子。

「他來了?他來幹什麼?」龐文英匆匆站起來,推開花雀五走到門外。

站在客房門前,龐文英正要伸手推門,卻突然猶豫起來,手掌凝在半空。他一生做事很少猶豫,但是面對此刻在房間內的這個人,他總是盡量保持謹慎。

「是二哥嗎?」房裡傳來一把聲音。

龐文英把門推開。客房裡有三個人,正坐著喝茶的就是今早在漂城街上觀看「屠房」冥祭的那個中年文士,兩個壯碩的隨從站在他身後。

文士輕輕地放下茶杯,站起來的動作也很輕很慢,彷彿怕一不小心便會弄縐衣服一樣。他的一身長布衫的確是平整得沒有一絲褶縐。

「二哥,許久不見啦。」

「老么,你來幹嘛?」龐文英的聲音有點干啞。

「豐義隆」核心領導層「六杯祭酒」之末、外號「咒軍師」的章帥沒有即時回答,只微微牽起嘴角。那微笑中表露出極動人的自信。

「我聽說二哥撤出了漂城,便想親身來看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龐文英撫摸銀白長須,神情冷漠。「我自有我的理由。就是這樣?」

章帥點點頭,又搖了搖頭。「二哥放心,不是韓老闆派我來的。我只想親眼看看,二哥在打什麼主意。」

「韓老闆的病好一點吧?」

「還可以。還可以。」一提到韓亮的健康,連章帥也不禁收起了笑容。「二哥,你這一著……不怕太險嗎?」

「這些不用你管,你愛看便看吧。」龐文英不耐煩地說。

「我今早到了漂城看過。」章帥拿起桌上的茶杯,卻沒有喝,只凝視著沉在杯底的碎茶葉。「依我看,『屠房』的人十居其九會往這兒來進攻。」

「你怕我守不住這裡嗎?」龐文英豪邁地大笑。「我就是怕他們不來攻!」

「不愧是二哥,我也是這麼想。這是殲滅對方主力的好機會。」

龐文英早就料到章帥會這樣回答。他知道自己想得到的戰略,章帥也一定想得到。

「沒有什麼其他事兒了吧?我走了。你好好休息。」龐文英轉身欲走出房門。

「我這次來還有一件事。」章帥忽然又說。「我聽說二哥最近突然又收了一位門生,我倒很有興趣看看是個什麼角色。」

「他不在岱鎮,再過幾天吧。」一提起於潤生,龐文英突然恢複了無由的信心。他回首,今夜第一次直視章帥的眼睛。「你一定會看見他。」

章帥也感覺得到龐文英的情緒轉變。他暗想,這一趟並沒有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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