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無受想行識 第二節

冥祭隊伍到達了大廟。

大廟最初由開拓漂洸業的先驅者興建,取代了原住民的破土廟。自從漂城通商後,大廟香火漸少,因為漂城人心中有了一個新的神祇——金錢。

直至迷信的知事查嵩上任,才下令把殘舊齷齪的大廟加以大幅修葺擴建:正門漆成硃紅色,加固以粗銅釘;神像裹上了金箔;樑上懸垂著錦織的七色華蓋;燈罩繪上精細卻俗氣的天宮宴會圖畫;廟頂飛檐每個角落都蹲踞著異獸雕塑……大廟過去的古拙氣息蕩然無存,卻更切合今天的漂城。於是大廟的香火又日漸恢複鼎盛……

十多頂轎子停放在大廟前。廟宇內部及前、後院都布滿「屠房」人馬,嚴禁外人進入。廟祝和幾個小廝都被驅趕到廟外迴避。

冥祭隊伍把大廟四周的街道填塞得滿滿,再外圍處又擠著看熱鬧的人群。

鐵爪、鐵鎚、小鴉和眾多騎馬的頭目紛紛下鞍。鐵鎚五爺把空空的麻布袋交給部下後,便緊跟著哥哥前行。鐵鎚天生就有智障,思考力只相當於八、九歲的孩童。他走路的姿勢也有點生硬。

鐵爪帶著弟弟、小鴉和十餘名內圍頭目進入了大廟的朱漆大門。

老俞伯大爺、吹風三爺和黑狗八爺早就在廟門內等候,正在慰問鐵釘和陰七的遺屬。陰七沒有娶妻,卻在城內有好幾個固定的情人。她們為他生的八個私生子女都全身披麻,但沒有一個哭泣。陰七跟他們根本感情不深。

鐵釘六爺是鐵氏三兄弟中唯一娶了妻子的。鐵爪跟弟婦和兩個侄兒說了幾句話後,轉向老俞伯。

「老大,謝謝你來。」

老俞伯枯瘦的手掌撂著鐵爪的肩膊,又拍拍鐵鎚的臂胳。「我怎能不來?他也是我的弟弟啊。」

「屠房」老總朱牙並沒有出席這次冥月的祭典。根據「屠房」不成文規則,老總與老俞伯除了在「大屠房」之外,絕不同時出現於任何公開場合,以防兩人同時中伏以致「屠房」指揮權陷於癱瘓。

「這個仇……我們必定要報。」鐵爪咬著下唇,本已斜飛入鬢的兩眉豎得更高,英挺白皙的臉顯得肅殺。鐵爪是「屠房」里少有的美男子,雖已年近四十,眼角的皺紋仍是很淺。人們很少從他的臉聯想起他的兩個弟弟。

「你是要……出兵岱鎮嗎?」老俞伯的聲音放輕了。同樣是結義的兄弟,老俞伯面對鐵爪時並沒有面對陰七和黑狗時那種威嚴。

鐵爪頷首。「我要取龐文英的頭顱,用我這雙手把它摘下來,把頭蓋骨作成杯子,在弟弟的墓前澆酒。」

老俞伯知道鐵爪真的有這決心。除了低智的鐵鎚外,鐵爪一向是「屠刀手」里最沒有機心的一個。「屠房」十二年前成功稱霸漂城之後,鐵爪便帶著兩個弟弟和一干部下離城,避居到郊外的木料場,而不願處理幫會的事務。直至近年「豐義隆」進駐,由於「屠房」一直處於上風,鐵爪也甚少回城。

「老大,你不會反對吧?」鐵爪從部下手上接過一根線香,替老俞伯點燃煙桿。

老俞伯深深吸了一口煙,然後用力吐出來。「明兒開會的時候你儘管提出吧。我支持你。老三,怎麼樣?你也同意吧?」

一直默默站在旁的吹風三爺不知要如何回答。他當然恨透了「豐義隆」,但要離城進攻岱鎮是另一回事。「屠房」一直能夠壓住「豐義隆」,主要還是依靠在漂城的深厚根基。何況「屠房」創幫立道以來,從沒有進行這種大規模軍事式進攻的經驗,雖說在兵力上佔了壓倒優勢,但敵方以逸待勞,勝負未可逆料。

更重要的是軍心和士氣。除了鐵氏兄弟的直系部屬之外,「屠房」弟子並沒有熱切的復仇心。吹風當然了解,黑道是現實的,沒有比利益更重要的事。如今「豐義隆」已撤出了漂城,「屠房」再度獨佔城內的利益,又有多少人願意冒著生命危險去追擊「豐義隆」?也許有些年輕的低層弟子希望乘戰鬥之機立功揚名,但這種人畢竟佔少數。

「我看嘛……」吹風那唯一的左眼並沒有直視鐵爪,「……這一仗未必能打成,龐老頭說不定快要回京都總行了……」

「不。」鐵爪斷然說。他對吹風的猶豫態度有點不滿。「我看龐文英駐留在岱鎮那麼久,必定在準備返回漂城。以他『二祭酒』的地位,數年前竟被調離了京都的總行到這兒來,不免有點被流放的味道。現在他仍然兩手空空,是回不了京都的。」

「我倒擔心,他們從京都總行那邊調來大量人馬……」黑狗八爺說。「我已吩咐施達芳留意。」施達芳就是繼承了陰七權力的大頭目,主掌情報消息。

「所以更要儘早出擊!」鐵爪說。「要搶在龐文英準備好反擊之前,殺他個措手不及!」

鐵爪、老俞伯、黑狗的目光都落在吹風臉上。只要四個「屠刀手」都一致同意出兵,朱老總是無法拒絕的。阿桑二爺只是朱老總親衛,並無實際權力。

看來已沒有選擇了,吹風心想。他絕不想惹怒他的四弟。他對鐵爪的尊敬比對老俞伯還要高。

隨著吹風點頭,「屠房」就此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戰略決定。然而做出這個決定的四個人,心裡都懷有不同目的。

明天終於要出城了。狄斌吃著半冷的麵條,手掌心滲著汗。

狄斌瞧著坐在「老巢」地牢另一角的櫻兒。一個月來她始終是這副痴呆的表情,沒有說過任何話。包裹著纖細身軀的破氈已發臭,那臭氣里殘餘著精液的腥味。

「你餓嗎?」狄斌把仍剩半碗的麵條遞過去。櫻兒既不回答,也沒有任何動作。她一直吃得很少,臉頰瘦得可憐。

這個月來狄斌和葛元升一直忙於召集城內的腥冷兒,沒法把櫻兒帶出城。為了安全當然更不能放任她在城裡亂跑。

終於也完成了召集腥冷兒的工作了。每一個腥冷兒都是狄斌親自挑選的。要找到他們並不容易——自鐵釘和陰七死後,「屠房」的人對腥冷兒幾乎是趕盡殺絕;可是仍敢留在城裡的當然都不會是平常角色。在雷義的協助下,其中三十多個在前線拼殺過的硬手都是在牢房找到的。雷義以盤問為借口,把他們逐一帶到巡檢房,等到沒有人留意時便偷偷釋放。大牢本已太過擁擠,誰也沒有注意囚犯的減少。大牢管事田又青一向只關心「斗角」的博彩收入。

明天早上,這些腥冷兒將會聚集在城南郊區遠離官道的一棵大榕樹下。每一個都是曾在地獄門口徘徊過的男人。每一個都渴望分享漂城的繁榮。每一個都曾以最惡毒的詛咒痛罵「屠房」。每一個都相信於潤生能夠帶領他們脫離貧窮。每一個都已準備好再一次殺人。

一想到這夥人,連狄斌也感到有點畏懼。在軍隊里時,身邊所有人固然都為了生存而拚死戰鬥,但現在的氣氛卻截然不同。他們目前一無所有,不久後卻有可能奪取一切。他們正站在兩個極端之間的邊緣上,那種令人亢奮得快要發瘋的慾望本身就是一種能量。

「吃吧。」狄斌把碗放在櫻兒身旁。他猶豫了好一會兒,最後還是說:「我們明天要走了。我……我帶你去找五哥。」

狄斌從來沒有看見過一張臉的表情變化如此巨大。一股看得見的生命力注入了櫻兒的五官。

櫻兒站了起來,第一次說話。

「我要……洗澡……」因為太久沒有開口的關係,她的聲音變得含糊。

櫻兒走大水缸旁。破氈滑下,軟軟跌在她足旁。突然裸裎的女體令狄斌感到昏眩——雖然只是背面。襲擊狄斌的並不是性慾,而是一種混雜著妒忌的憤怒。

他看著櫻兒瓢水淋浴時,手掌慢慢伸進懷裡,摸著了短刀的木柄。他突然有一股當場殺死櫻兒的衝動。

但他終究辦不到。對於殺人,狄斌早已習慣了,但他從來沒有想過對女人下手。即使是為了鐮首。

當櫻兒淋浴完畢,皮膚又恢複了青春的亮光時,狄斌遞給她一套乾淨的男裝粗布衣袴。

「穿上吧。扮成男的,出城比較容易。」

櫻兒的目光充滿感激——既為了衣服,也因為她即將可以再看見鐮首。狄斌卻別過頭去。他覺得那感激的眼神就像尖針。

櫻兒很快便熟睡了。狄斌也覺得困,卻仍強撐著等葛元升回來。葛元升時常一個人在夜裡獨自外出,今夜已是第六次了。狄斌沒有問,可是仍禁不住心裡的疑惑——他發現三哥每一次回來時,臉容都比出外前輕鬆和平靜。大概是去找女人吧?狄斌並不太擔心。葛元升的「殺草」一刻也不離身。

狄斌這時想到:自從加入「豐義隆」,他跟葛元升的感情比從前疏遠了——

不,應該說是自從葛元升殺死癩皮大貴那一天開始。葛元升一直獨自匿藏著,狙殺「屠房」的頭目,他們見面的機會很少。他總覺得葛元升藏著一些他不知道的秘密。這個秘密老大知不知道?……

其實還有一點是狄斌不願承認的:他對葛元升的敬慕,在不知不覺間已全轉移到鐮首身上了……

狄斌下定決心:以後要跟三哥多親近。直覺告訴狄斌,再繼續讓葛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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