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無受想行識 第一節

漂城善南街老茶館的門帘被狠狠扯脫了。

掌柜的手指離開了算盤,眼睛惶惑地瞧向門口。他認出了擠進店來的四個兇悍漢子都是「屠房」的人。

晚秋的急風從門口刮進來。四個流氓在左臂上束著的黑布帶被吹得飄揚。

茶館這個月的「規費」早已繳足,可是「屠房」的人是沒有道理可說的,掌柜想,今天的生意又白乾了。

流氓卻沒有走到掌柜跟前,在茶桌之間徘徊掃視。最後,他們包圍著一個單身的茶客,一個穿著紅錦襖的胖子。

胖子滿額都是汗珠。既不是因為茶太燙,也不是因為衣服太厚。

「早呵。」帶頭的流氓右眉骨上有一道傷疤,扯得右眼睛的形狀都改變了。「你在吃什麼早點?」

「桃……桃子……甜糕……」胖子怯懦地回答。他想不透為什麼,他只是個販布的,從來沒有得罪道上的人,規費和抽紅也有繳足……

「好吃嗎?」流氓把桌上的甜糕拿起來。

「好……好……不錯……」

流氓咬了一口甜糕,咀嚼了一口,然後混著濃濃的唾液吐到胖子的紅錦襖上。

「他媽的,不好吃。」流氓把甜糕摔到地上。「你騙我。」

「我……我沒有……」胖子不敢把身上的甜糕殘渣撥去。「大概……不合你爺兒的口味吧……這種……粗吃……」

「你這胖豬倒懂說話嘛……」其他三個流氓也鬨笑起來。

胖子額上汗珠更多了。

「熱嗎?為什麼不脫衣服?」流氓目中漸漸露出凶光。

胖子不知所措,他根本不知道「屠房」流氓想要些什麼。

「你媽的裝聾嗎?」另一名流氓喝罵。「叫你脫!」他出手揪著胖子的後衣領,從椅子把他提得站起來。胖子還來不及掙扎,另外兩人已把紅錦襖脫下了。

「別動粗……我給錢……」胖子得到的回答是拳頭。胖子感到胃囊像燒著了,坐倒在地上。

「干你娘!」帶頭流氓把紅錦襖搶過來摔到地上,再踹上幾腳。「穿衣服也不懂挑日子?你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啦?」

一名流氓從燒茶的爐子抽出一根燃燒中的柴枝,把地上的錦襖燒著了。

掌柜焦急起來,卻不敢去救火,沒有一個茶客敢離開,門前擠滿了看熱鬧的人。

燙熱的茶潑在胖子臉上,他痛苦地在地上打滾,把椅子撞翻了,流氓的拳腳卻仍不放過他突出的肚腹。

「你們都給我傳話。」帶頭流氓站到桌子上。「今天在城裡,再有穿紅戴綠的人給我們『屠房』的人看見,我們連人帶衣服都一把火給燒了!」

流氓走後,掌柜和茶客才敢把火撲滅。胖子已經昏迷了,掌柜讓他躺在地上,著小廝到附近找大夫來。

「幸好我今天穿的是藍衣服……」一名茶客竊語。

「為什麼?」掌柜問。

「你不曉得?今天是鐵釘六爺跟陰七爺忌月的祭日!『屠房』的人待會都到大廟那邊去。」

「已經一個月啦……」掌柜沉吟。

「……『大屠房』掛著的那兩具無頭死屍,也該解下來了吧?整條安東大街都刮著屍臭的風……」

「屠房」的千人冥祭隊伍全數穿上粗麻喪服,頭纏白巾,半數騎馬前行,由安東大街北端的「大屠房」浩蕩出發,緩緩前赴漂城西南區的大廟。

領在最前頭的是騎馬的鐵爪四爺,以白頭巾把烏亮的長髮包裹著,默默無語地凝視道路前方。

緊貼鐵爪左旁的是親信門生小鴉,他赤裸著黝黑的上半身,下身圍著一幅粗麻裙裾,騎馬高舉大幡旗,赤紅的「奠」字以左鋒和童暮城的鮮血寫成。

鐵鎚五爺策騎在哥哥的右旁,左臂挾著一隻大麻袋,右手從袋裡抓出一把把紙錢,沿途迎風拋撒。

金、銀二色的紙錢在空中只飄了一會,很快便落在地上,明顯比普通紙錢重上許多。夾道觀看的群眾發現了:紙錢上貼著真金和白銀打造的箔紙!可是沒有一個人敢走前去撿拾,只等秋風把紙錢刮到足旁時,悄悄把它們踏住。

直至冥祭隊伍過去之後,群眾紛紛彎下身去拾取金銀紙錢。搶奪的咒罵聲此起彼落。

當所有人都彎腰時,站在最後頭的三個人卻仍站得筆直。

正中央是一個臉容溫和的中年男人,衣飾作文士打扮,手裡拿著一柄摺扇。文士唇上蓄著修剪整齊而微呈棕黃的短須,薄薄的唇片緊閉著,眼睛一直眺視向漸漸遠去的隊伍。眼神並不銳利,卻閃動著一股危險的光采——與於潤生的眼神極相似的光采。

「祭酒……」文士左邊的壯碩男子悄聲說:「我看漂城不宜待太久……」

「嗯……」文士說話時露出潔白而細小的牙齒。「看夠熱鬧了。到岱鎮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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