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垢不凈 第八節

龍拜剛從雞圍一家賭坊中走出來,身上的銀子少了五兩。

自從加入「豐義隆」之後,龍拜多了銀子,手就開始癢起來。可是於潤生為了保持行動秘密,嚴禁部下出外玩樂。龍拜只好在石屋裡賭。可是狄斌、鐮首、齊楚都不好此道,其他新加入的腥冷兒金錢有限,總是賭得不痛快。

這次到雞圍察看葛元升途中,龍拜想到了:破石里的賭坊都屬「豐義隆」,進去一定給於老大知道;可是雞圍的賭坊是「屠房」開的,自己偷偷進去賭幾手總沒有人知曉吧……

為了進入雞圍,他早把鬍子剃掉,用灰把蠟黃色的臉色塗得暗些,又換穿了一套像普通市肆攤販的布衣服,戴了一片不起眼的頭巾。賭坊內不會有任何人留意他。賭錢時他沒有作聲,每次只默默下注半兩銀子。進賭坊前他已決定,不論贏了或輸掉五兩銀子便離開。

雖然輸了,龍拜步出賭坊時仍有一種刺激的滿足感——特別是在敵人的地盤裡賭。他也並非只顧玩樂,同時也在仔細觀察賭坊的布置和運作。他想這些知識將來必定用得著。

他決定下次再來。但現在首先要去找葛元升。

這並不容易。為了保持行蹤隱密,於潤生為葛元升在雞圍里安排了三個藏身處,要時常轉換,以免引起居民或「屠房」的注意。

龍拜今天運氣果真不佳,要走到第三處地方才找著葛元升。

那地方剛好就是四個月前誅殺吃骨頭時,葛元升曾經藏身的那座破廟。

「老三……」龍拜悄聲說:「別動刀子。是我。老二。」他知道自己在廟門外時已經被葛元升的超常聽力察知。

進入破廟時,龍拜嗅到一股臭味。神桌底下堆著便溺。葛元升為了隱匿,一切生理事情都只能在藏身處解決。

「老三,我帶了好吃的東西給你……有雞翅膀,還有酒……」龍拜借著破廟頂洞孔透下的陽光,辨別出葛元升的身影。

葛元升披散著許久沒有梳理的赤紅長發,嘴巴四周也長出了暗紅色的鬍子。像刀的眼神令龍拜再次想起戰場。

「老三,你的樣子好嚇人……沒有生病吧?」龍拜放下盛著食物的油紙包,打開酒瓶,自己先大大灌了一口,再遞給葛元升。

葛元升搖搖頭。龍拜不知道這是回答剛才的問題,還是表示不想喝酒。他又仰頭喝了一口。

「老三,真有你的。可是也實在太難為了你,要住在這種地方,天天吃那些狗吃的東西……我們把命也豁出來,至少也是為了吃喝享受啊……」

龍拜打開紙包。葛元升對香氣有了反應,伸手抓了一隻烤雞翅膀。龍拜卻因為廟裡太臭而沒有食慾。

「這比戰場還要糟……可這是老大的命令……其實我搞不明白,殺那些小嘍啰有個什麼臭屁用?要殺就殺『八大屠刀手』!」龍拜放下酒瓶,在虛空中作出拉弓搭箭的動作。手指放鬆了那條不存在的弓弦時,龍拜從嘴巴輕輕吐出「嗖」一聲。

「老三你想,要是我們聯手幹掉幾個『屠刀手』,到時一定聲名大噪啦!道上的人總愛起個外號,人家到時就叫我『無影箭』,你呢……你喜歡叫什麼?什麼『刀俠』好不好……呸,還是不要叫俠,聽著就討厭……就叫『刀神』!這威風多了!『漂城刀神』葛老三,多響亮!哈哈,他媽的……」

葛元升笑了。這是他兩個月來第一次微笑。上一次是狄斌來探望他。

葛元升抓起酒瓶,只淺呷了一口,連著嚼碎的雞肉吞下。他向來吃飯嘴嚼得很仔細。

「老三,你這樣不是太辛苦了嗎?要不要歇歇?我去跟老大說說,讓你回去休息一段日子,才再出來干他娘的幾個『屠刀手』吧!我看你這個樣子,活像住在山洞裡的野獸,就跟老五那時候一樣……」

葛元升想也沒有想,連續搖了三次頭。

龍拜想不通為什麼。他要離開了,避免給人經過看見而惹起懷疑。

「好啦!『無影箭』龍老二要回去啦!『刀神』葛老三好好保重!下次來看你時,也順道給你帶個夜壺來,哈哈!」

暮日剛剛落盡。秋夜的罡風捲起地上百千落葉,紛揚到半空中,復又像褐黑的雨點飄降而下。

二十三騎快馬衝破這陣葉雨,急馳於城西八里外的官道上。

馬隊抵達一座杉木林。樹林迎官道之處有一個入口,豎立了個手工粗糙的木牌坊。夜色晦暗,只隱約看見牌坊上刻著因年日久遠而變得模糊的字體。

率領馬隊的黑狗八爺招招手,帶著部下策馬進入林中泥路,不一會便遇著守衛。坐在燈亭前的守衛看見來者是黑狗八爺,慌忙吹起響號,然後朝黑狗鞠躬。

這家木料場是「屠房」在城外擁有的眾多物業之一。

黑狗看見遠方林間透出燈火處,十多人急步跑了過來。他認得其中一個渾名叫「小鴉」的部下。

——四哥曾經好幾次提起這個小子。

秋風雖然寒冷,年輕的小鴉卻只穿一條僅僅覆及膝蓋的短袴,踢著草鞋走到黑狗的坐騎前。小鴉的膚色比黑狗八爺還要深,彷彿融進了黑夜中。黑狗猜想他有西域人的血統。

「四爺他們三兄弟在哪裡?」黑狗沒有下馬,俯身朝小鴉問。

「稟報八爺,四爺跟五爺早幾天接到信,他們在西山的恩師生了病,立刻趕了過去,恐怕最快要七、八天才回來。現在只有六爺留守,正在林里練功。」小鴉回答得不徐不疾,說話每一個字都清晰。黑狗也有點喜歡上這小子。

他隨著小鴉手指的方向瞧過去。

「我就去找他。不用你們引路。回自己的崗位去。」

「不打緊,八爺。我不過在吃飯。」小鴉伸手挽著黑狗坐騎的韁索。

黑狗笑了。「你還年輕,吃飯也是要緊的事。吃飽才有氣力。回去。」

小鴉放開韁索,點點頭,然後領著同僚回到木料場。

黑狗的馬隊驅進杉林。

進林後沒多久,左首的樹林深處忽然傳來一記雷鳴似的轟響。

馬兒紛紛人立驚嘶。黑狗和眾部下好不容易才控制了坐騎,沒有給摔下鞍來。

「在這兒等我。」黑狗瞪著圓圓的眼睛,舐了舐下唇,從馬鞍跨下。部下也一起下馬,其中一人把黑狗的坐騎牽著。

黑狗深入密林內,穿插於杉樹榦之間。眼前突然出現一大叢極茂盛的枝葉。

黑狗繞往枝葉右側,才看清那是一株折倒的丈高大杉樹。重量驚人的樹榦倒下時揚起的塵土尚未消散。

借著稀微月光,黑狗透過黑夜與煙塵,看見大樹斷折所殘餘的根干前,站立著一個體形寬壯、渾身汗水的赤膊巨漢,正像打鐵坊的鼓風箱一樣猛烈地吐納喘息。巨漢赤手空拳。

「六哥。」黑狗微笑。

巨漢轉過身來,盯著黑狗。那滿含戾氣的眼神,教「縛繩」黑狗八爺也感到不寒而慄——雖然這眼神並不陌生。

次天早上,早起的北臨街市肆攤販,發現街道一面既凹凸不平又骯髒的灰色牆壁上,不知何時給人用紅漆寫上三個字,每個字都有人頭般大。旁邊還斜斜放著一根削尖的長竹竿,竿尖插著一個豬頭。

即使是沒有讀過多少書的攤販也認得那三個字。

屠房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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