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垢不凈 第四節

桐台中部一座豪華卻怪異的宅邸:兩尊麻石雕刻的靈獸盤踞守護著漆紅的正門,神容兇惡;宅邸的頂椽、飛檐、樑柱、門框都滿是吉祥圖騰和蛇、龜、蝙蝠等動物形貌的雕刻;正門頂上的橫匾,寫的並不是宅邸主人的姓氏,而只有「神威」兩個字;進入正門不足三步處橫亘著一條人工開挖的狹小河流,水流源自一個二十人合抱的巨大瓦缸,每天要由人手添水三次令河水長流不息;過了河便是前院,左邊是一座鋪滿了金箔的小祭壇,右邊則長期擺著七桌無人的酒宴,每張桌上放滿了天天更換的新鮮果品、魚牛豬羊美食八大碟和暖酒,從來沒有人吃喝過一口……

一切的建築陳設,都是由高價雇請的卜算靈者精心設計,根據他們說能夠抵擋所有戾邪氣息,迎進財官兩運……

宅邸的主人——漂城知事查嵩,正在內廳接見一位身分特殊的客人。

龐文英對桌上精巧的糕餅小吃和帶有橘子香氣的熱菜連看也沒有看一眼。

「龐祭酒……」查嵩捋著烏亮的長須,一雙細小的眼睛似閉非閉。「……我近來很不安心。睡也睡得不穩。自從古士俊走了以後,貴行的動作似乎……有點過火了……我知道你們乾的不是普通的生意,可也不能壞了本城的秩序啊……」

「查老弟也太膽小了吧?」龐文英的笑容帶著神秘。「我再管束不了行子里的人,他們也不會動你一根頭髮……」

查嵩知道對方在敷衍。「我怕的是,漂城若是亂起來,我的位子也保不了……」

「只要何太師在,查老弟不必過慮。」

查嵩早知道不出三句龐文英便會提起何太師來。當今太師何泰極,在首都皇廷中位極人臣,多年前已與太監集團聯手架空了皇帝的權力,身分相當於攝政王。查嵩年輕時幾乎耗盡全家的財產,遠道上首都求學,拜入何泰極門下,其時何泰極仍未從政。正是憑著這師徒關係,查嵩得以在會試、殿試中過關斬將,獲提拔登上漂城知事的肥缺。

當然,世上一切利益都是有代價的。查嵩每年向何太師的私人進貢,足以購買八座這樣的豪華宅邸。

「豐義隆」既是首都黑道第一大勢力,當然與何太師結有深厚關係——沒有他在政治上的保護,私鹽販運半步難行。而龐文英與何泰極更是知交。這是查嵩一直在漂城黑道爭戰中沒有倒向「屠房」的最主要原因。

查嵩知道龐文英又在藉助何太師之名向自己施壓。「龐祭酒,可不要讓我為難啊……唉,這個漂城知事是越來越不好當了……我只想弄個明白,最近發生了什麼事情……」

「天要下雨,雞要下蛋,這是誰也阻不了的事。我們既是道上的人,就不會每天只顧喝酒吃飯。『豐義隆』到漂城來,不是為了欣賞南方的山光水色。這個查老弟早應該明白的吧?」龐文英與何太師平輩相交,故此私下從不以官階稱呼查嵩。「我不會教你太難做的。我知道你跟朱老總的交情。」

查嵩微笑,沒有回答。

八年以前,查嵩到漂城上任不久,卻已遇上官途一次大危機。當時何太師在朝廷仍未完全獨攬權力,首都政戰異常激烈。何太師的政敵為了削弱他的勢力和打開攻擊他的缺口,上奏取得旨令,派遣欽差密探往漂城查核知事府稅收和府庫賬目。查嵩透過何太師的使者獲得了消息,卻無法及時填補府庫中虧空的錢糧。他的家人已準備收拾行裝。他不捨得這一切。但沒有了頭顱,一切也沒有意義。

這時查嵩見識了「屠房」真正的力量。「屠房」老總朱牙派出一隊精銳殺手,星夜趕赴州界附近,假扮山賊把欽差人馬全數截殺。就因為這一阻延,何太師在首都得以運用其政治力量把危機化解了。第二批欽差到達漂城時查核的都是「乾淨」的賬目。

因為朱牙這個特殊的人情,也因為「屠房」至今在漂城仍然實力雄厚、根基深穩,查嵩亦沒有因為何太師的關係而傾向於來自首都的「豐義隆漂城分行」。

他只怪朱牙太貪心。假如「屠房」能夠與「豐義隆」合作,打開漂城鹽運,他私人的收益說不定要連翻好幾倍……

「這麼說……龐祭酒,你希望……」

「我只希望漂城官府不要偏袒任何一方。」龐文英現在連笑容也消失了。「查老弟,你就站在一旁看吧。」

查嵩在心中盤算了許久,最終發覺自己別無選擇:假如協助「屠房」把「豐義隆」逐出漂城,將會嚴重損害與何太師的關係,如要聯合「豐義隆」把「屠房」連根拔起……

沒有這個可能,查嵩這麼想。

在他心目中,「屠房」是無法擊敗的。可怕的朱牙。還有不敗的「八大屠刀手」……

「好。可是我有一個條件:安東大街上不能發生任何『事情』。」

「行。」龐文英站起來。他已達到了今天的目的。「可是……『大屠房』就在大街北端。這個我們無法保證。」

查嵩的笑容略帶著輕蔑。

「當有一天你們去『探訪』那座黑色的『大屠房』時,『事情』也差不多要了結了吧?……」

查嵩拿起茶杯,朝龐文英一敬,小心地撥開下巴的長須呷著香茶。他同時在思索:龐文英似乎滿有自信的——是過去幾年也沒有的自信。最近「豐義隆」怎麼凶起來了?龐文英取得了什麼秘密的撒手鐧嗎?搞掉吃骨頭的手段又狠又利落,那跟他現在神秘的表情有什麼關係?……

「那一天的事,就像昨天發生的一樣,我記得清清楚楚……」

沒有了雙臂的雄爺爺坐在枯死的樹下夢囈般說著幾十年前的江湖見聞,圍在四周的人聽得津津有味。

這是破石里內唯一的空地。正中央那棵枯死的大樹,像是惡魔從地底伸出的手掌。它在許多年前被一道旱天雷轟死了,樹榦從中央裂開,卻仍沒有倒下來。破石里的居民都認為邪門,紛紛從大樹四周的房屋遷走,無人的屋子乏人修葺,多年來一一崩壞,人們索性把屋子的木材拆回家當柴木,才形成了這一片荒地。但那棵枯樹沒有人敢動分毫。

「……我跑到平西街那邊,想把刀子拋掉,喔,放開了手掌,刀子卻仍在手裡。你道為什麼?是血哪。血都把刀子黏在手裡啦……我看見賈老五蹲在地上。我以為他在吐,走過去才看見,他肚腹都開啦,正拚命把腸子塞回肚子里……那時候我還迷迷糊糊地問他在幹什麼,他說:『我還要吃飯嘛,沒了腸子怎麼行?』」

四周或站或坐的人都鬨笑,卻沒想到這是個悲慘的笑話。

「怎麼啦?你媽的走路不帶眼睛嗎?」一把聲音在人群中響起來。

人群退後了一步。喝罵的是個身材高壯、臉色赤紅的漢子。粗臉上筋脈突現。一聽口音便知是來自外地的腥冷兒。

誤踏了漢子腳掌的男人高度只及他胸膛。男人垂下頭來沒有說話。

「干你娘,啞巴嗎?你這臭龜孫子,要大爺揍揍是不?」

男人這才抬起頭。臉孔看來仍十分年輕,皮膚卻又黝黑又粗糙。身材雖然不高,胸背卻很厚,肩頭寬橫得有點奇怪,雙肩與頸項幾乎呈直角。

「對不起。」年輕男人張開乾裂的嘴唇。聲音仍很稚嫩。

「臭小子,別再讓大爺碰見你!」漢子憤怒地狠狠踏了年輕男人足面一腳,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年輕男人被踏時身體連動也沒有一動,亦沒有發出聲音。

這時雄爺爺又表演他用足趾彈琴的絕藝了。人群沒再留意那年輕男人,又圍攏起來聽雄爺爺彈琴。

「走。我們跟著他看看。」狄斌輕細的聲音在人群一角響起。

「是那個高個子嗎?我看他有點力氣。」一名手下說。

「不。」狄斌的視線沒有離開那個年輕男人。他也急步離去了,走的卻是跟高漢子同樣的方向。「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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