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垢不凈 第三節

「那個……於潤生最近怎麼了?」花雀五坐在「江湖樓」頂層的廂房中,把一塊甜糕放進嘴裡,邊咀嚼邊問。

雖然花雀五的話音因為嚼食而顯得含混,文四喜仍然聽得出:花雀五在提到於潤生的名字時流露著焦慮。

「一天到晚都躲在破石里那頭……聽說他召集了好一夥『腥冷兒』,最少已經有……」文四喜審慎地想一想,搔搔半白的頭髮。「……四十人。」

花雀五把甜糕的殘渣吐到桌子上。

「有這個數目嗎?好傢夥,短短几個月……他有錢養活這麼多人嗎?」

「那些腥冷兒在城裡大多找不到工作,窮得連替換的褲子也沒有。他們要的只是每天能夠吃飽粗飯,還有……」文四喜說到這裡猶疑了一會。「……一個值得他們信任的人。值得讓他們隨時掉命、坐牢的人。看來那個姓於的當得上。何況他跟他們一樣出身。」

「這麼說……他的名氣開始響起來啦?」

「不。他的保密工夫幹得很好。現在破石里裡面還沒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名字。所以『屠房』的人也不曉得。看來他並不急於在道上打出名堂來。我想是為了不讓『屠房』防備。看來他是真的要干大事……」

「看來你對他也很佩服嘛……」花雀五呷著茶,眼睛凝視文四喜的臉。

文四喜臉容沒有動一動。「掌柜,我想你應該找那姓於的談一談。」

花雀五極力壓抑不滿和慍怒,沒有爆發到臉上。他知道文四喜從來不會說出未經思考的話。

「為什麼?對我有什麼好處?」

「姓於的的確是個危險的角色。可是他跟他那幾個義弟的本事真的不小。姓於的沒有說大話。要是我們能夠配合,打垮『屠房』不是沒有可能的事。這是為了幫會的利益。」

「說下去。」

「他們一夥腥冷兒都是亡命之徒。打通運鹽的道路全靠他們。現在鹽貨雖然運出了,但是每次數量不多,我們很難把自己的貨混在行子的『公貨』里運出,否則很容易給龐祭酒發現。」

最初花雀五隨同龐文英到漂城,還以為取得了一個大肥缺。主管販鹽營運一直是花雀五渴望坐上的位置,因為除了可以在「豐義隆」公家的鹽貨中抽紅之外,也可順道私下營辦鹽貨,混進「公貨」之中運送,這方面的收益將以十萬兩銀子計,可惜漂城的鹽運一直被「屠房」封鎖,花雀五也就無從展開這個計畫。

文四喜繼續說:「如果我們能夠跟姓於的合作,打開私貨的生意,我們的收入將比目前增加幾倍。這是對我們的好處。當然也得讓他嘗些甜頭。」

「那不是讓那姓於的小子坐大嗎?」

文四喜早就知道這是花雀五最大的憂慮。「我們的力量也會同時增強啊。我們有足夠的消息線眼,能夠密切監視他們的情況。也可以收買幾個腥冷兒混進去。他們逃脫不掉我們的掌握。何況跟『屠房』展開火拚時,龐祭酒必定派他們一夥打先鋒。我們就站在後頭看著形勢辦。最好是他們全軍覆沒,『屠房』也元氣大傷,我們就撿現成的便宜;就是一口氣撂倒了『屠房』,他們實力的損耗必定比我們大得多。沒了『屠房』,也就不需要於潤生。那時候我們就把他的首級排在朱牙的頭顱旁。」

花雀五站起來,負手在廂房內來回踱步。他思索著文四喜提出的一切利害。

「要是我找他……他會有什麼反應?」

「他一定會答應。」文四喜肯定地說。「他沒有足夠的力量,同時防備『屠房』和我們。龐祭酒給他的錢,現在恐怕花得差不多,他也在為財源傷腦筋。我沒有猜錯的話,姓於的現在也正在想,怎樣找個機會跟你談一談。」

文四喜把花雀五杯中的冷茶潑去,添進熱茶。「掌柜。不管你多麼討厭這個姓於的,也應該見見他。這是為了幫會。」

花雀五四歲時就明白這個道理。為了在仇人的利刃下活命,他曾經喝尿。直接從仇人的陽物激噴出的暖乎乎的尿。四歲的他強忍著滿臉刀創的傷痛,跪在地上,仰首張開嘴巴。只為了多活一會兒。就因為多挺了那一會兒,他的義父龐文英趕來了。仇人在龐文英刀下被斬成七段。四歲的江五仍然跪在地上哭泣,嘔吐出混著胃酸的尿液,知道自己活下來了。

到了今天,花雀五仍偶爾在睡夢中嘗到那尿液的味道,感覺到尿液撒在臉頰刀創時的刺痛。那是他最深的秘密。連龐文英也不知道——龐文英以為只是仇人在江五的頭上撒了一泡尿,不知道江五曾經像一條口渴的狗般爬在地上張開嘴巴。

可是他並不感到羞恥:人為了生存而乾的任何事情都天經地義。

只是四歲的他在那一刻立誓:絕不讓這種事情再次發生。

「自從吃骨頭死了以後,我們似乎交上了厄運啊……」

巨室空闊而幽暗。這蒼老的聲音在室內響起,卻沒有往返回蕩,而被四方軟綿綿的壁面吸收。燈火呈暗紅色。一種奇怪的刺鼻藥水氣味充塞室內。牆壁的色澤十分詭異。煙霧在半空中構成虛幻的圖騰。

煙霧來自這個瘦小老人手上的煙桿。他長長呼了一口煙,白色的雲霧升到他頭頂上,與稀疏的縷縷白髮彷彿融為一體。

老人姓俞。

漂城每一個人都只知道他叫老俞伯。

「縛繩」黑狗八爺與「窒喉」陰七站在巨室正中央。他們從不敢站近這座巨室的牆壁,怕觸碰到壁上鋪著那層軟綿綿的「東西」。

老俞伯卻走到一面牆壁前,伸出枯朽如鳥爪的指頭,輕柔撫摸壁上的「東西」,感受它的彈性,回憶當年自己親手把它們從原來的主人身上剝下來時的快感。

仇敵的幽靈,這十多年來一直在這巨室中陪伴著「剝皮」老俞伯大爺。

「這幾個月下來,我們折損了多少弟子?」老俞伯說話的同時,把肺里殘餘的煙霧吐出來。

黑狗惶恐地回答:「從癩皮大貴算起,城內中伏的弟子有……五十七人,其中有十六個是頭目。聽三哥說,在城裡伏擊我們的敵人里,最少有一個是用刀的高手……我想幹掉大貴的人就是他。城裡弟子傳出了許多不吉利的謠言,他們說那不是人乾的……」

「城外呢?」

陰七的聲音像呻吟:「城北路上……十多處……哨站……都給一口氣……搗了……我們折損……的部下超過……一百人——」

老俞伯手中煙桿斷折。臉容平靜如常。陰七卻留意到,義兄的嘴角在微微顫動。

「對方幹了我們百多個兄弟,在我們鼻子底下來去自如,我們卻連敵人的影子也看不見嗎?」

「也有……一點點頭緒……」黑狗急忙回答。「現在看來起碼有三個厲害角色:一個是剛才說的刀手,專在城裡伏擊我們的人;一個搗了我們的哨站,手法重得可怕,連人帶屋子都打得稀巴爛;有一個用袖箭的人,不久前在雞圍的窯子里幹掉了我一個手下,看來也是那一夥的人。這三個人里可能有一個是頭兒,又或是另有人指揮。從前『豐義隆』沒有這樣的人物。」

陰七忽然插嘴:「老大……會不會是……章帥……親自……來漂城……了?……」

黑狗動容。「豐義隆」首都總行核心人物六祭酒章帥,黑道上外號「咒軍師」,據說是連其老二龐文英也畏懼三分的狠辣角色……

「不會。」老俞伯肯定地說:「這麼重大的調動,逃不過我們的線眼。龐文英一下子找來這麼多好手,只有一個方法。是腥冷兒。」

黑狗想起來了,大貴和吃骨頭生前都曾在北臨街市肆露面,據知曾經和一夥腥冷兒鬧起來。他一直忽略了這個線索,因為「屠房」中人都有一個重大的盲點:他們根本不把腥冷兒當作人類。

「派人到破石里查探。腥冷兒都聚在那兒。看看能不能花錢套點口風來。」老俞伯閉起眼睛。「一發現可疑的人就幹掉。」

黑狗和陰七的眼神仍有猶疑。老俞伯不用問也知道他們焦慮的原因。

「去找老四他們三兄弟回來。」

陰七和黑狗笑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