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色不異空 第十節

坐在「大屠房」議事密室里的是個皮膚黝黑、身材胖短的中年漢子。假若是初到漂城的人看見他,只會以為眼前的是個尋常街販,絕難想像他便是「屠房」核心幹部「八大屠刀手」之一,「縛繩」黑狗八爺。

剛失去了門生癩皮大貴的黑狗八爺,兩隻束著一圈圈細麻繩的手腕交疊在胸前,聆聽部下對這次神秘事件的報告。

本來在拚鬥中折損了一個小頭目只是普通之極的事情,但是大貴頭顱竟被人像示威般放在死豬體內,餘下屍身又至今無法尋回,黑狗八爺直覺此事並不尋常。

「八爺,我已再三細問昨夜打拚的所有兄弟了。沒有人看見大貴怎樣被幹掉。」一個身材高大的部下在黑狗面前垂首站立,以極慎重敬畏的表情報告。

「解開來看看。」黑狗八爺搔搔鼻子,傲慢地說。

另一名手下一直捧著一個布包。他應聲點頭,把布包放在桌子上,小心地解開重重包裹的布帛。

出現在黑狗八爺眼前的是那顆癩癬滿布、髮絲稀疏的頭顱。臉部肌肉已微微發脹。

「翻過來。」

那名手下沒有皺一皺眉,捧著首級翻側,把頸項的斷口展示向黑狗。

黑狗仔細檢視。

「高手!」黑狗的臉色變了。

漂城東南區有一片地勢奇異的天然平台地,高出外圍有十多尺,過去曾經遍植桐樹,因而名叫「桐台」。

今天桐樹已剩下不多了。伐去桐樹的空地建成了一幢幢豪華宅第,集中著漂城的商賈富戶。這個寧靜優雅的宅區,是整個漂城經濟力量的象徵。只有少數討厭城內環境的富戶搬到了城外郊區居住,大多集中在漂城下游東、東南兩條支流間的狹長河島「洸洲」上。

於潤生工作的藥店就正對著桐台西角。因此他每天都會看見許多傲慢驕奢的富戶人家出入的排場。

每次這種人物經過,於潤生總默默投以凝視。眼神中露著旁人看不見的鋒銳異采。

現在他剛從李蘭老爹的葯田回來,正在藥店後的倉庫里把運回來的藥物一一分類。

郭老闆的聲音在外頭響起:「小於……你出來……一下……」語聲中帶著惶恐不安。於潤生雙眉揚動。

他隨手抄起放在倉庫角落的一柄鐵鍬,掀開倉庫的門帘步出。

瘦小的郭老闆瑟縮在一角。三名臉容兇悍的壯漢並排站在店裡。

「他們……找你……」郭老闆的手指向三人點點,慌忙又縮回來,彷彿恐怕指點的動作延長半秒手指便會被砍掉。

「閣下是於先生?」三人里站在中央的一個漢子以粗硬的聲音問。

「是。」於潤生冷冷回答,手掌握緊鍬柄。

「我們的掌柜先生想請閣下到酒館一聚,說幾句話。」

「你們的掌柜?」

「於先生放心。」那漢子咧嘴笑著:「我們不是『屠房』的人。」

「江湖傲嘯唯愛酒」

丈長的紅色大酒帛上,漆著這七個人頭般大的潑墨黑字。

位於安東大街南段西側,一棟氣派不凡的三層高酒館,寬闊正門頂上掛著「江湖樓」金漆牌匾。

於潤生在三名「豐義隆」漢子的帶領下,從側面進入「江湖樓」,拾級步上第三層。

寬廣的頂層一座內廳里有一張足坐十二人的大飯桌。刀疤滿臉錦衣華服的花雀五是唯一坐著的人,身後擺放著一面繪畫了龍虎相爭圖畫的屏風。「兀鷹」陸隼貼身站在花雀五旁邊,另外有六名身穿藏青色布裝的壯漢挺胸侍立著。

桌子上擺滿了一道道精美的菜式,於潤生一生連看也未看過這等美食。一壺酒暖在熱水盆中。

除了「漂城分行」本部之外,「江湖樓」是「豐義隆」另一重要根據地。龐文英不惜以三倍價錢買下安東大街這片地,以酒館掩飾作為調度駐兵的地點,箝制「屠房」在安東大街南段的勢力,與分行本部成首尾之勢,互相掩護。

由於安東大街是黑道雙方以至漂城官府默許的「和平地帶」,「屠房」礙於公門的壓力,也無法阻止「江湖樓」的建立。它無疑是懸在「屠房」頭上的一柄利劍。

於潤生走到席前。花雀五沒有起立相迎,只坐著拱手說:「於兄,請坐。」

於潤生微笑不語,坐到花雀五對面。

「在下江五,是『豐義隆』鋪子的掌柜,閣下應有聽聞過吧?」

「久仰。」

「江某也聽說過有關於兄的事。」花雀五努力裝出誠懇的笑容。「江某好羨慕。於兄有幾位很有本領的兄弟……」

於潤生的笑容不卑不亢。

「江某跟『豐義隆』眾多兄弟,都喜歡結交真英雄,所以冒昧——」

於潤生揚起手。「江掌柜,召於某到來有何指教?」

花雀五愕然。除了義父龐文英外,已許久沒有人打斷過他的話。

場面僵了下來。於潤生沒有看花雀五,眼睛緊緊盯視著花雀五身後屏風。

花雀五動容,感到渾身不自在。

——他怎麼知道……

「於兄,江某十分欣賞閣下跟閣下一夥兄弟的本事和膽色——昨夜發生的事情我已探知了。現在希望請你們為我做一件事情……」

於潤生這時已確定一切。花雀五想花錢僱用他們去殺人。去殺連「豐義隆」也不方便出手殺的人。

他知道價錢不會低。他也知道「豐義隆」能夠把鐮首從牢里弄出來。

但是他要求的絕不只這些。他卻知道眼前這個滿臉刀疤的男人不能給他他想得到的東西。

「常言道:受人錢財,替人消災,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可是於兄,如果有一個人受了你的恩惠,卻反過來跟你的對頭合謀害你,你會怎麼想?」

「不義之人,死不足惜。」

「好!」花雀五拍桌。「江某沒有看錯人,於兄果然是好漢!來,我們先喝一杯!」

於潤生離去後,花雀五仍愣愣地坐著獨飲,默默回想剛才於潤生的言行舉止。一個完全無法讓他猜透的男人。

雖然廳里以至整座「江湖樓」都布滿他的精銳手下,花雀五仍然感到,剛才面對孤身一人的於潤生時有一種危險的感覺。

「義父,你認為如何?」

龐文英從屏風後負手步出。

他走到窗前,俯視午後安東大街上熙來攘往的人群,似乎想從中找尋於潤生離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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