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色不異空 第九節

中午。位於漂城東北區的屠宰場運作如常。

這裡就是「屠房」的發源地——這片充滿血腥與死氣的地方。生物與死體進出、擠碰、堆疊。屠刀起落。

屠宰場內五十六個屠夫之一趙來,剛宰完今早第八口豬後,擰擰酸軟的手腕,走出屠宰場,到後面貼近城牆東角處撒尿。

才解開褲帶,趙來發現角落處遺棄著一口渾身泥污的死豬,豬腹破裂,腹身像懷孕般飽脹,裡面似乎藏著什麼東西。

趙來十分奇怪。他結好褲帶,走到死豬前把它翻過來,伸手掰開豬腹的破口。

一張滿布癩癬的蒼白人臉赫然出現眼前。

「朱老總」是漂城市井的不滅傳說。

十六年前漂城屠宰場內一個籍籍無名的屠夫,收服了城中屠戶最兇悍的三十七人,在黑道上豎起了「屠房」的大旗。

那是漂城歷史上最恐怖的一頁。「屠房」揚起的腥風血雨席捲全城黑道,幫會間互相討滅吞併的大混戰持續了三年多,連官府也無法阻遏。凶絕的屠刀在弱肉強食的殘酷鬥爭中取得最後勝利。漂城也因為「屠房」的獨裁得享十二年太平日子。

然而競爭是江湖的鐵律。安東大街的燈火太吸引了。面對首都第一大勢力「豐義隆」南來挑戰,朱老總與「八大屠刀手」重提十二年前的屠刀,決心把這些驕傲的北方人逐出漂城。

暴力是一切對抗的終極手段。

屠宰場的人證實豬腹內的正是昨夜血斗里神秘失蹤的癩皮大貴的頭顱,馬上把消息呈報「屠房」核心人物之一黑狗八爺。

同時在「豐義隆漂城分行」,花雀五也得到了這消息。花雀五陣前領兵硬拼的才能雖不足,但卻在漂城建立了極佳的情報網,主要原因是他經常擔憂自己的人身安全。

花雀五自小心頭就有一抹揮之不去的陰影:他的父親,也就是龐文英的拜帖兄弟江群,在家中被敵人偷襲暗算身亡,一家老少盡被屠戮,只有四歲大的小兒子江五獲龐文英拯救,但也得來滿臉刀疤(因而得了「花雀」這外號)。龐文英不單替他報卻父仇,更在「豐義隆」里養育提攜他到今天漂城分行掌柜的地位。烙印在心的童年恐懼,註定他永遠無法模仿義父成為豪勇剛健的大將;但他行事謹慎,小節上思慮細微,因而至今仍得到龐文英的信任。

在漂城分行的議事廳「合豐堂」里,花雀五坐在長桌首位。

「掌柜,我已向昨夜參加打鬥的部下查證過了。癩皮大貴並不是死在我們的人手上。我方倒有三個人被大貴砍死了。」

報告的是一名外貌溫文的中年男子,看來年紀不過四十,頭髮卻已黑白雜間。他是花雀五的心腹智囊文四喜,主管分行日常運作,也負責情報管理。

「聽說,大貴的頭被人放在一口死豬的肚子里。」說話的人坐在文四喜對面,全身穿著褚色布衣,身材高壯健碩,鼻頭缺去了一片肉,醜臉透出江湖人獨有的強悍氣息。他是花雀五的頭號打手「兀鷹」陸隼,善使鐵鏈殺人,那條沾過無數血腥的二十尺長鐵鎖鏈現正纏在他腰間。他專責「豐義隆」在破石里內的活動,直接指揮超過五百名部下。他與文四喜一文一武,都是花雀五從首都帶來的親隨。

「什麼?豬肚子里?」花雀五訕笑。「哈哈,『屠房』那群豬玀聽見了一定氣得要死啦!」

「是什麼人乾的?」陸隼面容冰冷,沒有半絲表情。他的手下昨夜狠狠吃了一場敗仗,癩皮大貴之死沒有令他半點歡喜。

文四喜回答:「不知道。但是據知就在昨天下午,大貴曾經在北臨街市集上收規錢時,跟幾個腥冷兒鬧起來,最後被吃骨頭擺平了。」

「是吃骨頭嗎?」花雀五喃喃說:「真巧呀……那些腥冷兒是什麼人?」

「有人認得其中一個特別顯眼的傢伙,長著紅色的頭髮,在平西街『陶然軒』飯館的廚房裡幫閑,跟其他四、五個結拜的腥冷兒住在破石里東北區。」文四喜報告得極仔細,花雀五露出滿意的神色。

花雀五想起了今早義父的吩咐。「『屠房』會不會也查出這些人來?」

文四喜搖搖頭。「『屠房』一向討厭腥冷兒,根本把他們當作畜牲,在這方面的消息很少。」

「這伙腥冷兒里還有什麼角色?」孔雀五又問。

「其中一個幾個月前被抓到大牢里,好像是從身上搜出了兇器。這人在『斗角』連戰連勝,在牢里被喚作『拳王』。」

「斗角」就是大牢管事田又青在牢里主持的賭局,挑選囚犯中的狠角色徒手格鬥,田又青做莊開賭取利。打勝的囚犯可以吃到豐富的囚糧。

「打勝過些什麼人?」陸隼問。

「幾天前,光頭大驢給他活生生打死了。」

花雀五眼睛發亮。「方才你說這伙腥冷兒是結拜兄弟。他們的老大又是個什麼角色?」

「他們的老大聽說姓於,在腥冷兒之間好像頗有點名氣。不過這夥人好像從來沒有在城裡『買賣』。這個姓於的在善南街一家藥店里當個……小廝。」

「小廝?」花雀五失笑:「一個藥店小廝就是這些人的老大?」

安東大街北端盡頭,矗立著一座與大街氣氛毫不相襯的五層高灰色大樓,遠高於漂城內所有建築物。大樓四面都佔據了整條的街道,沒有任何毗鄰屋宇,四周築著一圈丈高的漆黑圍牆,面對安東大街的一方則建起了一道寬足四馬並馳的玄鐵大門,整座建築有如平空起在鬧市中央的一座小型城砦,一般人都不敢多看一眼。

「大屠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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