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色不異空 第八節

在溫暖的倉庫里,李蘭發出一聲滿足的嘆息。

她輕輕撫摸於潤生的臉。他白皙的皮膚在她粗糙的指頭掃撫下透現紅暈。他的頭枕在她赤裸而結實的胸脯上。

她偶爾輕輕挪動身軀,因莊稼操作而失去了少女柔滑的橄欖色皮膚,便跟他的裸體產生快慰的磨擦,然後就像初次交歡時般渾身冒起雞皮疙瘩,彷彿遍體都長出了千萬個敏感的乳頭,帶來別人累積一生也無法相比的快感。

於潤生的身體卻一動也不動,默默地凝視倉庫的天頂。

她微笑。高隆的顴骨看來太剛強了一點。李蘭身上最具女性氣息的,只有她那把烏亮而層次分明的長髮。

她知道她的男人時刻都在想著許多事情。許多她永不會了解的事情。他那冷靜的臉底下藏著無限的浮躁不安,心靈有如一片波瀾起伏的汪洋。最初她驚訝莫名。她從沒有想過自己的人生中會遇上一個這樣的男人。

但現在她知道要怎麼做。她努力給予他除了情慾以外另一種的滿足——一種吞咽母乳般的溫暖,一種被母體包圍的安全感,一種血肉相連般的親密感,一種實實在在的觸感。事實上她發現,他總愛不斷撫摸弄捏她結實的乳房和肩膀和腰肢和臀股……他喜歡愛撫她更甚於與她交合。

她沒有笨得希望佔有他。她知道這個男人的慾念永遠無法填平——即使是世上最艷麗、柔軟、豐腴的女人。但是她愛他。她儘力滿足他心靈中的一部分。然後就像這一刻,她只會默默讓他躺在自己身上,看著他仰視上方的眼睛,永遠不打擾他思索人生的其他部分。

三十二歲的花雀五,剛洗過刀疤交錯的臉,雙目仍然浮腫,比他眼前六十二歲並連日策騎趕回的龐文英看來彷彿還老上幾歲。

「早啊,義父。」花雀五張開仍有臭氣的嘴巴說。

「呸!」龐文英擊拍椅把,從虎雕大交椅上站起。花雀五這才惶然,連忙把擦著眼的手垂下。

「聽說昨夜又折了十幾個兄弟了?」龐文英憤怒地走到大廳中央。

「是……是的……可是——」

「少來這一套了!又在想什麼藉口嗎?」

花雀五的頭垂得更低。

「五年了,我們在漂城折了多少總行來的好手?虧了多少本,失了多少私貨鹽貨?你給我算!要不是我扛著,韓老闆容得了你這小子?」

花雀五一聽見「韓老闆」三個字,一股寒意自脊樑冒起。

「韓老闆……有提起我嗎?」

「韓老闆對分行這兒的情形很不高興,你再不幹一番成績給他看,我也沒法保你!」

「是……可是『屠房』總是地頭龍嘛!人馬眾多……」

「五兒啊!你就是少了這份胸襟眼光……」龐文英嘆息著坐回交椅上。「這年來不是有許多腥冷兒湧進漂城來嗎?花錢從中找些真人材出來,加強實力跟『屠房』比拼。聽韓老闆的口氣,我不能再從總行那邊調度人手過來了。不雇這些腥冷兒,我們還可以找誰?」

「可是這些腥冷兒很不聽話……」

「聽不聽話,講的是手段。」龐文英從椅旁木幾端起茶碗,揭開蓋子呷了一口熱燙的普洱茶。「『屠房』瞧不起這些外鄉人,用不了他們。他們沒有門路可鑽,才像瞎眼的蒼蠅般四處找吃。花點錢,還不收得他們貼服嗎?」

「是。」

龐文英放下茶碗。「最近又丟了一批鹽貨了嗎?有多少?」

花雀五額上滲出汗珠:「五十斤……」

「豐義隆」為首都黑道第一大勢力,分行佈於四州,主要財政來源便是販運私鹽及其他違禁貨品。「豐義隆」的影響力雖達朝廷高層,但這種走私逃稅的生意仍靠各種正當行業掩飾,不能明目張胆干犯王法。

漂城是通商重鎮,扼守南部沿海與內陸地帶之間的要衝。「豐義隆」為了把販鹽網擴展到南部及西南部,在五年前進駐漂城開設分行,卻遇上了前所未有的障礙。

十二年來獨霸漂城的「屠房」,主要收入除了一條繁華的安東大街外,城內各地大小嫖賭吃喝生意,「屠房」直接經營有三成以上,其他定期坐地抽紅,所有商店和市肆攤販也要奉獻規錢;而低層頭目、流氓進行的各種偷盜、勒索勾當更不計其數。

「屠房」門生弟子都是本城人,排外之心極重。龐文英在漂城初設分行時立即與「屠房」進行談判,提出讓「屠房」在所有經漂城運送的販鹽生意中抽取一成利潤。

龐文英卻預料不到,「屠房」不單要求抽紅,還要直接參与販鹽生意。龐文英立時知道:「屠房」老總朱牙志在整個南方地區的販鹽網;現在與「豐義隆」合作,將來掌握了販鹽的運作方式和人事關係,而南部的運鹽路線又建立成熟以後,必將把「豐義隆」那一半的生意也吞併掉。

假若成功,「屠房」的勢力將足以與北方的「豐義隆」分庭抗禮,甚至青出於藍。

雙方談判陷於僵局。但是「豐義隆」早已用銀彈打通了南方黑白兩道的許多關係,販鹽生意若無法展開將損失極大,於是意圖暫時瞞著「屠房」把鹽貨運經漂城,結果被「屠房」發現並派人攔途劫殺,雙方從此決裂。

「豐義隆」韓老闆向龐文英下達指令,以強硬手段在漂城建立勢力,以打通漂城的運鹽關卡。「屠房」哪容得下外鄉人入侵漂城,兩幫進入了勢不兩立的惡劣局面。

五年對抗下來,「豐義隆」苦於無法遠道把大量人馬派駐來漂城分行而節節敗退;「屠房」近期更變本加厲,在三條主要官道上長期設置哨站,把運鹽通道完全封鎖。積壓在「豐義隆漂城分行」的大批鹽貨,三個月來沒有一粒能運出漂城方圓十里之外。

「他媽的!」龐文英猛力拍擊木幾,茶碗彈跳而起,濺得几上滿是茶水。「難怪早前運鹽進城那麼容易,原來是他們的計策!這樣下去,不能把鹽貨如期運到,損失太大了!」

花雀五嘆息:「只是對方人馬狠得可以……我本想組織大隊精銳兄弟,一次把幾批鹽貨押出城去,只要殺開一條血路,離開對方勢力範圍,再分批送走……可是近來吃骨頭把我們盯得要緊,常常藉故扣押我們的人,破石里里不少行當都給他掀了……我根本抽不出人來。」

「什麼?」龐文英一雙白眉豎起來,整個人看來卻比剛才冷靜得多。「吃骨頭?他不是也有吃我們那一份的嗎?」

「吃骨頭早前像瘋子般,要我們每月多加五百兩銀子!哪有這規矩?他那一份早就是所有役頭中最厚的!他媽的,我陪著笑說只能加五十兩,他頭也不回就走掉了!聽說之後又到了『屠房』那邊,然後就來掀我們的場子,還說他吃定了我們!這個月單是把兄弟從牢里保出來也花了七、八百兩銀子!操他娘……」花雀五說著,卻發現龐文英沉默不語。「義父,怎麼了?」

「我只是擔心……」龐文英的眼皮突跳了幾下。「吃骨頭跟『屠房』那邊太親近了。畢竟他們都是漂城人。那幾百兩不算什麼,可是今天許了吃骨頭,明天其他役頭、牢頭都來伸手要錢。今後我們『豐義隆』的牌匾還要往哪兒放?五兒,我常常說:在這條道上,你退一步,人家就要進三步……」

「那怎麼辦?」

龐文英眼裡凶光大盛。

「幹掉他。」

花雀五一驚,臉上的刀疤皺成一團。「什麼?不行啊!吃骨頭再臟,好歹也是個公人……要派誰去干?」

「找一些什麼人也敢殺的人。上過戰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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