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色不異空 第四節

癩皮大貴畢竟是「屠房」頭目,黑狗八爺的門生,刀光血影里穿過闖過。

現在他卻被一柄平凡的切肉尖刀映照得心寒。

那是死亡的感覺。大貴這種刀頭舐血的流氓,對這種感覺最是敏感。

葛元升走到狄斌身旁。那頭赤發在街上顯得極矚目。

葛元升毫不理會眼前五柄刀子,以親切的眼神看著狄斌,拍拍他的肩頭。

狄斌按著葛元升的手掌。

「三哥,我沒事。」

葛元升露出安心的神色,回首時的表情卻又突轉凶厲,與狄斌並肩而立,面對六個「屠房」惡漢。

五個持刀的流氓咬牙切齒,握刀的手捏得更緊。

齊楚同時鑽進了骯髒雜亂的市街,竄過看熱鬧的人群,繞到六個流氓後方。

「怎麼辦?……」齊楚瞥見附近一檔殺魚床子,躡手躡足地走過去,偷偷取了一柄刀子。刀柄滑溜冰涼,齊楚用衣衫下擺把柄上的水珠抹乾。

「好哇,找來幫手的?」大貴語音微顫:「這是不把我們『屠房』的人放在眼內了?」

葛元升嘴角微牽,眼瞳中充滿嘲笑的味道。

大貴切齒,眼睛掃向葛元升手上的刀子——不,還有一件更可怕東西:斜插在腰間那個灰布包……

大貴又看看身旁的手下。五柄小刀的刀尖在顫抖。

——他媽的,這男人真邪門……

然而大貴已沒有退路。「屠房」的名號此際就像壓在他頭頂上的一座大山——這個平日給他無數威風的名號……

狄斌突然抓著葛元升的臂胳:「三哥,不要動手。」

葛元升皺眉。

齊楚同時把刀子偷偷放回殺魚床子。

「怎麼啦?他媽的鬧什麼玩意兒?」街後傳來一陣聲音。癩皮大貴鬆了一口氣,揮手示意手下把小刀收回。

狄斌額上滴汗,慌忙把葛元升手上的切肉刀搶過,隨手拋到身後的泥濘中。

「是你們鬧事吧?幹啥?」一個神情囂張的高瘦役頭,帶著十多名差役排眾而至。差役包圍了各人,個個握著棍棒或腰刀木柄。

「哦,大貴哥兒,什麼人犯著你啦?」高瘦役頭問,同時指揮部下撤去防範。

癩皮大貴哈哈假笑了幾聲:「古爺,沒什麼事情,我們也在看熱鬧而已。」他認出了對方是役頭古士俊。雖然古士俊與「屠房」的關係甚佳,特別與黑狗八爺有交情,但大貴始終在黑道上混,對役頭沒什麼好感。

在後面躲著的齊楚切齒低罵:「該死的『吃骨頭』……」

古士俊瀆職斂財的手段,在漂城公門的十一個役頭中要算最狠,卻怎麼吞怎麼吃身上也長不了肉,才被起了「吃骨頭」這個外號。

吃骨頭早就猜到大貴鬧事是因為收不到規錢。「屠房」在這市肆的收益,吃骨頭也有分上一份,但他身為公門中人,總不能明著協助大貴。他瞄了葛元升和狄斌幾眼,也看出他們交不出規錢。

「大貴哥兒,別鬧啦。這兒我來收拾。」吃骨頭的笑容中找不著半點誠意。他拍拍大貴的肩膀,悄聲說:「替我問候黑狗八爺。」

大貴勉強笑笑,便引領手下往街道東端離去。

狄斌一聲不響,也拉著葛元升的手轉身步行。

「給我站住!」

狄斌一懍,轉過身來。

吃骨頭把玩著手上的漆紅短杖,走到狄斌面前。

「聽著!老子對你們這些腥冷兒最看不順眼!別給我抓到你們的差錯,否則落在我手裡有你媽的好受!」吃骨頭揮揮短杖。

「把地上的臭梨子收拾了,然後趕快給我滾!」

葛元升的拳頭捏出爆響。吃骨頭微退半步,握緊短杖。

狄斌雙手迅速抓住葛元升的拳頭。

葛元升看著狄斌。狄斌的眼睛裡有千百句說不出的話。

狄斌俯身,扶正了簍筐,把沾滿泥濘的梨子拾起拋進筐里。

「白豆,我來幫忙。」齊楚飛快跑過來,一起收拾梨子。

葛元升看看四周包圍的差役那譏嘲的目光,又看看吃骨頭露出黃黑牙齒的訕笑。他閉目深吸一口氣,也蹲下來拾梨子。

齊楚把臟梨子放進筐里時,視線和狄斌不期而遇。他這才發現,狄斌咬破了下唇,鮮血滴在嘴角上。

而葛元升拾來的每一個梨子上都有深刻的指印。

「臭腥冷兒,以為漂城是黃金地嗎?吃你娘的臭狗屎!總有一天他媽的教你們統統嘗嘗漂城大牢的滋味……」

狹小齷齪的木房,硬擠在破石里東北區里,約百碼之外便是漂城裡血腥氣味最濃的地方——平西石衚衕。那是雞圍與破石里的交界,也是漂城黑道兩大勢力「屠房」與「豐義隆」短兵相接的戰場。

枯朽的木板和樑柱透出霉舊的氣味。房裡塞滿了雜物和床。半空的吊床像是被遺棄的鳥窩。窗上的糊紙被薰得焦黑。

狄斌閉目斜靠在狹小的床上。血痂仍凝結在嘴角和下巴。

「媽的臭龜孫子,操他『屠房』十八代臭老祖宗的爛娘皮!」龍拜在木房僅余的空間內來回踱步,紅著眼罵著這大串髒話。「操他娘去!我們一個梨子才賣一錢,半個也沒有賣出,還要給什麼規錢?規他娘去!呸!他奶奶的弄得梨子丟了,買賣也他媽的賠了!」

「『屠房』總是惹不過的……」齊楚喃喃說。

「呸!」龍拜的臉容露出不屑。「我們戰場上回來的有什麼沒見過?我們殺人比他們殺豬恐怕還要多!我就不信那群宰豬的打得過我們!他們人多而已……」

「二哥……」齊楚說:「你早前不是提過加入『屠房』的事嗎?」

「呸!」龍拜的臉漲紅著。「別提這回事了。沒門兒。『屠房』的人本來就看不起外地人。何況老大也不容許。我真的不明白……」

龍拜嘆息著坐在床上。「我們除了一條命就什麼也沒有,除了殺人打架就什麼也不會……不到道上混混,就這樣賴著活到老嗎?我可不甘心!好不容易到了漂城這種大地方來。來了一年啦,盡干這些臭鴨屎兒般大的買賣……真受不了……」

木房寂靜下來,只餘下一種特殊而微弱的磨擦聲音。

是葛元升在不斷抹拭摩挲雙掌。

他的眼瞳深沉得嚇人。當中有恨和恥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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