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度一切苦厄 第七節

「那是什麼聲音?」龍拜在黑夜裡摸索走往朝西的山崖。於潤生和齊楚緊隨其後。

山崖下的陳家墩燒起了旺盛的火光。那股數千人合和呼應造成的震撼吶喊聲正從光源處傳來。

「難道營寨被敵方偷襲嗎?」齊楚緊張地問。

「不。」於潤生細心傾聽。「雖然有戰號聲,但那並不是指令的號音。信號兵在亂吹一通。士兵的呼叫聲中也沒有殺伐氣。」

齊楚佩服地看著於潤生。「那麼是怎樣一回事?」

火光映在於潤生眼瞳。「是慶祝,朝廷軍勝利了。」

「啊!」齊楚不禁輕呼。「那麼說……仗打完了!」他與龍拜愣愣對視。

於潤生點點頭。

十天後,「平亂軍」駐陳家墩的三千守兵拔寨撤走。

於潤生早就預知戰果,只是不知道,一切結束得如此迅速。

一切就這樣結束了?

誅敵七萬,降兵五萬,如此輝煌的全勝,現在應該是慶功的時候。

陸英風卻要向這一切道別。

——什麼?什麼「體念軍功」、「策封『安通侯』」、「刻日回京受嘉」?

——什麼?那個姓彭的傢伙來接收我的軍權?那個只會替老閹狗舐屁眼的孬種,來接管我的大軍?

——功高震主,我明白。既沒有乘機擁兵自立,便只有如此下場……也算僥倖了,嘿,搞不好,一頂「謀反」帽子照頂上扣,頭顱也保不了!

——可是天人共鑒,我可是從無異心!罷了……那又如何?就是把心肝剖出來又如何?怕我的不是「他」,而且「他們」——老閹狗那一幫狐群狗黨……早知如此,取得兵符之日,就應該先入都把這夥人殺盡!……

——可恨那個姓彭的小子!乳臭未乾寸功未立,看他娘的接收兵符時那副神氣相!呸!沒有我,哪裡還剩半個兵給你接收?

——……

沒有比失去兵權的元帥更沮喪的人。

侍從兵正替陸大元帥——不,是替「安通侯」陸英風收拾行裝。

他感到前所未有地孤獨。

於潤生等六個人,圍坐在山洞前的火堆四周。

他們心裡盤算著同一個問題:

——往後的日子怎樣?

狄斌坐在石頭上,凝視身旁的鐮首。他第一次這樣接近地細心觀看這個魁偉的男人。鐮首的寬厚身體緊繃著粗布衣衫,顯露出優美完璧的肌肉曲線。狄斌額上滲出緊張的汗水。

「怎麼了?」鐮首忽然轉過頭來。狄斌的視線被他額上那彎弧狀的黑點吸引了。「你的傷好了嗎?」鐮首關切地問。

「嗯……差不多全好了。」狄斌臉頰變得發燙。「你……姓『鐮』嗎?」

鐮首搖搖頭,「我原本沒有名字。這個名字是軍隊里的人給我的。他們說我頭上這東西像鐮刀。」他說時指指額頂的黑點。

「那是胎記嗎?」

鐮首再次搖頭。「我不知道。」

「你從哪兒來?在哪裡出生?怎麼投了軍?」

鐮首目中閃出迷惘之色。「我都不知道……記不起來……」

「是嗎?……」狄斌感到自己的臉頰越來越熱,不敢再跟鐮首對視,別過頭向另一旁的齊楚問:「你呢?你的家鄉在哪兒?」

「我……」齊楚臉上也露出難色。「我家鄉很遠……都死了。家人全都……死了……」他目中閃出淚光。

「啊……」狄斌歉疚地說:「對不起……」

「爹娘都死了……」齊楚仍在自言自語。「在牢里……」

「牢里?」龍拜好奇地問。但齊楚似乎沒有聽見。

默默坐在另一方的於潤生以手支額,垂著頭沉思。他聽見了齊楚的話,已大概猜出他的身世。在這朝綱腐敗的亂世里,富戶官賈被問罪株連的慘事時有發生。齊楚大概是因此而流落軍中吧。

「白豆,你呢?」龍拜問。

「我家中除了兩個哥哥再沒有親人了……」狄斌淡然說。「我們本來一起被征入軍隊,可是後來我被抽調到先鋒營來,從此失去音訊。現在我連他們的生死也不知道。」

「你要回家嗎?」龍拜目中露出不舍之色。他漂泊多年,早已失去了家。

狄斌想了一會,緩緩搖頭。

齊楚和龍拜知道自己最少還有一個同伴,臉上展出欣慰的笑容。

「那我們要到哪兒去?」齊楚問。

每個人都沉默下來。

葛元升一直仰視明澄的星空,此時才把臉垂下來,瞧向於潤生。

其他四個人的視線也不知不覺地集中在於潤生身上,彷彿世界上只有他一個人才能給予他們人生中最重要的答案。

於潤生卻仍是以手托額,眼睛藏在陰影之下。

五個人在默默等待。柴枝的爆裂聲清晰可聞。

於潤生霍然站立起來,背著眾人的憂慮目光走進了山洞。

於潤生走出來時,左手拿著一大瓶高粱酒,右臂腋下挾著一卷斑紋虎皮,就是當天鐮首向狄斌拋擲的那條虎屍上剝下來的。狄斌病中無聊時,把虎皮上的箭洞和刀口都縫補完好了。

於潤生挑選了洞口外一塊高及腰際的大石,把虎皮鋪在上面,又把酒瓶輕輕放在虎皮正中央,把瓶口的木塞拔開了。

於潤生回過頭來掃視其他五人,眼中閃出詭異之色。齊楚被唬得身子哆嗦了一下。

於潤生的目光最後落在葛元升身上。「把『殺草』給我。」

葛元升站起來,取下腰間的灰布包,解開布帛,把內藏的短刀「殺草」連著刀鞘,毫不猶疑地交到於潤生之手。

於潤生明白,葛元升已等同把生命交給了自己。

於潤生右手握柄,清脆地拔出了「殺草」的兩尺寒冷鋒刃。

——於潤生接著要說的話,在場的六個人——包括於潤生自己——畢生也無法忘懷。然而在許多年後,他們才真正了解,這番話對他們的人生,甚至對歷史具有多大的意義。

「是下山的時候了。可是天大地大,我們要到哪兒去?」他把「殺草」指向天空。「天早已離棄了我們。」

他把「殺草」舉到眼前。刀光照映在他蒼白的瘦臉上,反射出懾人的光暈,令其他五人感到於潤生的臉蒙上了一種神聖的氛圍。

「這幾天以來——自從知道戰爭結束了以後——我不斷在想:我活了二十五年,今天得到些什麼?我殺過人,也被人追殺過。我好幾次面對死亡,了解這個世界有多殘酷。但除了認識了這些以外,於潤生什麼也沒有——除了你們。你們這五個跟我一起喝雨水、吃虎肉,比血親還要親密、可靠的男人。我是多慶幸結識了你們。」

五人凜然站立,眼目因激動而充血。

於潤生放下刀鞘,左手緊握成拳,右手的「殺草」輕輕在左前臂內側劃破一道淺淺的刀口。

第一滴鮮血落在虎皮上的酒瓶里,化成了雲霧狀。清亮的滴響震動所有人的心弦。

「請你們跟我結義為兄弟。誓同生死。」

除了不能言語、正咬牙切齒的葛元升外,龍拜、齊楚、鐮首、狄斌同時呼喊:

「於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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