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度一切苦厄 第六節

男人緩緩站立,緊握雙拳向天高舉,仰首嘶嚎。

他究竟是不是人類?龍拜這樣想。

「你叫什麼名字?」

齊楚聽到於潤生這句問話時心弦震動。那一夜首次相遇時,於潤生也問了他同樣一句話。

這短短六個字所透出的那股足以消弭一切恐懼、懷疑的氣魄,齊楚至今記憶仍然鮮烈。

男人停止了嚎叫,放下雙臂。野獸般的神情終於漸漸恢複了人類氣息。

龍拜想:他(它?)會說話嗎?

男人默默看了於潤生一陣子,才以粗獷的聲音回答:

「我叫鐮首。」

陸英風倦極卻也興奮極。

一次歷史性的巨大勝利。

他閉目站在屍橫遍野的中央,以五尺鐵劍支撐著碩大的身軀,感受夏風吹送而來的陣陣血腥氣,心中怡然。

——這是勝利的氣息,可以吸進心坎,充塞每一根狂傲的血管。

他抬首觀天狂嘯。

——天,你看見嗎?

狄斌躺卧在以粗布摺疊成的軟墊上,渾身流汗發熱。

劇烈的傷痛有如緊纏全身的叢叢毒蛇,以狠利的長牙深深噬進肌肉,把劇性的毒液注進血脈,灼熱的毒素隨著奔流的鮮血湧向腦袋,製造出千百個交疊的噩夢……

「啊……」狄斌發出漫長的呻吟。汗水染滿了布墊。

無數迅速變換的影像在腦海里不斷飛快出現,那天的狂暴死斗在夢中億萬次重演……

——啊,這張臉,這張結實的黑臉幾乎和自己的臉頰緊貼。看得多麼真切。奇怪,在又狠又硬的死斗中,這張黑臉是熟悉的。好像一個許多世代以前便已相知的故人……額上那黑色的東西——看著它,就像混沌時代的原始人類看著閃動的火焰,好奇又覺畏懼,強壓著身體的顫震遠遠觀看,不敢走近去伸手觸摸,恐怕會受到莫名的可怖傷害……那黑色的異物分明是突出在皮膚外的,乍看卻又像一個小小的無底深洞,吞噬一切生死憎愛……看不透,看不透這個洞里——也就是這個腦袋裡——收藏了些什麼……

狄斌悠悠醒轉過來,朦朧中只感覺身上某些束縛被輕輕解除了,葯香隨著那種解放的觸感撲鼻而來。

「醒過來啦?我正替你換藥。」

狄斌的視覺漸次清晰,看見了於潤生的臉。一張關切的笑容。狄斌感動得雙眼濕潤。

可是在這模糊的影像中,狄斌竟看見了於潤生跟那個「男人」的臉孔互相交疊……兩張極端的臉——一張白皙陰柔,一張黝黑堅剛,在此刻意識不清的狄斌眼中看來卻是何等相像……

他張開乾枯的嘴唇。

「那……人呢?」

在一瞬間,於潤生露出微微錯愕的表情。但這只是沒有人看見的瞬間。

「他早已復元了,跟龍爺他們上山打獵去。你不知道自己已經昏睡了整整五天啦……」於潤生恢複了笑容。「放心吧,你快要好了。」

於潤生把新採的草藥堆在一片扁石上,用另一塊圓石把葯搗爛。「我在家鄉的時候學過醫。」

草藥裂開溢出濃稠汁液,香氣四飄。

「後來呢?」狄斌忽然問。「你為什麼……進了軍隊?」

於潤生的動作停頓了下來。

狄斌感覺到於潤生的疑慮。他後悔問了這個問題。

「我殺了人。」於潤生坦率的回答出乎狄斌意料。「我在家鄉被通緝。軍隊是我唯一的活路。」

於潤生把搗爛了的草藥鋪在一片潔凈的布帛上,蓋到狄斌的傷患處。狄斌的皮膚感到清洌舒暢。

「於隊目,剛才你說……那人跟他們上山去……」狄斌這時意識才完全清醒。「我們沒有……殺死他嗎?」

於潤生搖搖頭。

「要殺死這個男人可是很困難的事呢。」

山洞外這時傳來歡呼聲。一直站在洞外的齊楚迎接龍拜跟葛元升回來。走在最後是赤著上身的鐮首。他把長發束在後頭,肩上橫扛著一頭大麋鹿。

鐮首把獵物重重摔在洞前,露出了寬廣肩背上虯結的肌肉和數道翻出了血紅嫩肉的創疤。

於潤生瞧著洞口前正跟眾人合力宰割獵物的鐮首,對狄斌說:「你還憎恨他嗎?」

狄斌搖搖頭。

「剛才大塊頭可真厲害,跑得比這頭鹿還要快!」洞口傳來龍拜的聲音。

齊楚驚奇地瞧著默默垂頭幹活的鐮首。顯然他對這個奇異的男人仍存著一點恐懼。「不……可能吧?」

「我可是親眼看見的!葛小哥也看到了!」

「是嗎?葛小哥!」

葛元升看著手上的長矛尖鏑,點點頭。

「是啊!還有他的打磨功夫!看看葛小哥手上的矛。還有我的箭簇。鋒利得可以!嗨,大塊頭,這是從哪兒學來的?」龍拜拿出囊里的箭矢細看。

「我最初進軍隊時,就是當磨兵器的。」鐮首說著,手上匕首爽利地把麋鹿的皮毛剝去。

「你是怎麼說服龍爺他們的?」洞里的狄斌問。

「我跟他們說了一句話。」於潤生微笑。「要生存便需要夥伴。這個叫鐮首的男人真是個難得的好夥伴啊。」

於潤生瞧著洞口的四人,又說:「山野是比戰場還要奇妙的世界……」

狄斌以欣慰的眼神看著於潤生,又看看鐮首的身影。他點點頭。「我們也都是奇怪的男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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