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度一切苦厄 第五節

關中大會戰正式展開。

二十萬「平亂軍」迎擊十七萬「勤王師」戰士。

一場血與肉的轟烈表演。毫無取巧的正面交鋒。

天空亦染得透紅。

死亡的陰影,像一片帶著駭人電殛的巨大黑雲,向狄斌迎頭壓下。

據說,「猛虎」狄斌死後三天,牙齒仍然緊緊咬著下唇。

他的身體潛藏了永遠令人驚異的意志。

狄斌雙眼瞳孔迅速擴張,喉嚨發出風箱鼓動似的呻吟。白皙的兩手挺舉腰刀,洞穿了眼前空中那具龐大的軀體。

龍拜同時發箭,遠距命中那軀體寬厚的背項。

可是那碩大軀體的下墜之勢並沒有因受到攻擊而改變,直撲到狄斌矮小的身體上。狄斌放開了刀柄,張臂環抱身上的巨物,扭滾在地上。

數次翻滾之後,滿身血污的狄斌站立起來。遺留在地上的巨物,赫然是一具早已開膛破腹的老虎屍體。

龍拜愕然間,又看見北方叢林中數株大樹崩倒。

——那是什麼力量?

狂號並未止息。山林中迴音鼓盪。深山騷動不止。禽鳥驚飛,兔鼠紛紛竄跳逃離。

匿伏在東北面岩石上的葛元升最接近樹木崩折之處。他提起環首鋼刀霍然起立,兇悍的眼睛掃視叢林。

他的視線停留在一點。

葛元升揭去黑布頭巾,展露出飛揚的赤發,奔跑到岩石邊緣,雙腿發力縱躍!

他的雙目仍不離開叢林里那一「點」。

身體飛躍至最高點之際,葛元升雙手握刀高舉過頂,腰肢在半空中向後仰盡,再乘下墜的力量猛地往前屈俯,飛身斬向那一「點」!

——這是聚合了全身能量與重量的一刀。

同時在那一「點」處,一條壯熊般的魁偉身影,以火山激噴般的爆發力,排開茂密枝葉拔立而起,粗壯的長臂隨手連根拔起一株矮樹,攔腰揮擊向從空中襲來的葛元升!

葛元升從無數次生死搏鬥的經驗準確地判斷:自己的刀跟敵人手上的樹榦,將同時命中對方的身體。

就在即將同歸於盡的剎那,葛元升勉力把斬擊的招式往旁一引。

環首鋼刀猛然斬在那株如颶風橫掃而來的樹木上。木片爆飛,紛揚在空氣中。刀身亦碎破成數段。

葛元升被這股無儔的衝擊力反震,斜向滾跌在樹叢間。心頭仍有餘悸。

——這股強橫的力量很熟悉……

身軀碩大的神秘男人呻吟了一聲。肩頭釘著一枚黑桿長箭。

蹲坐在高樹上的龍拜接連發箭,可是目標已再次消失於林木間,三箭皆射空。

——對方似乎具有在叢林中隱身的異常能力。

在東邊亂石上指揮殺陣的於潤生,細心觀察叢林里的異動。

「小齊,留神!」於潤生呼叫。

埋伏在西面草坡上的齊楚被剛才的連串撲斗驚得呆住了,這時聽見於潤生的呼叫才回過神來,緊握著手上一條從高樹垂下的粗索。

一團巨大黑影突然從叢林西端躍出,速度有如捕獵時的野豹。

肩頭仍插著箭矢的神秘男人。他雙足雙掌著地,迅疾翻躍向西面的草坡。

草地矗立著兩棵丈高的大樹,粗達三人合抱,就像兩根天然的棟柱。

男人往大樹之間空隙躍進。

齊楚立刻跳起,以全身的重量拉下那根粗索。

男人正躍起到半空時,足底下落葉遍布的草坡竟卷升起來,在他眼前築成一幅「草幕」!

男人像落入蛛網的飛蛾,陷身在這幅偽裝成草地的布幕之中。

扣在布幕上的八支小倒鉤刺進了男人的肌肉,令他無法掙脫。男人在空中動彈不得,硬生生摔在草坡上。那下墜的重量牽動了連接布幕的粗索,把齊楚手掌的皮膚擦破了。齊楚吃痛坐倒在地上,雙手緊握成拳,卻不敢呼叫。

龍拜可怕的勁箭又至。包覆在布幕里的壯軀中了三箭,隨即靜止不動。

龍拜再迅速搭上一桿長箭,瞄準伏在地上的男人。

男人的身體僵止如死屍。

龍拜吁了一口氣,把弓弦放鬆,收回了長箭,沿著樹榦攀下。

滾跌在北面叢林里的葛元升,半邊身體仍感到酸麻,卻也勉力站起來,解開腰間的灰布包。

「殺草」露刃在手。葛元升蹣跚地步向西面。

比他先趕到的卻是狄斌。

滿臉虎血的狄斌形同瘋狂,狠狠把腰刀從虎屍拔出,奔跑到男人躺卧之處。

「白豆,不要!」於潤生提著長矛,從東面亂石堆急跑過來,同時呼喊。

狄斌卻充耳不聞,奔到男人身旁,雙手握刀過頂,猛力斬下——

刀刃斬在草地上。

男人並未斷氣。他似乎只憑聽覺便辨出刀鋒來勢,及時橫滾,僅僅閃開了狄斌的垂直斬殺。

男人把布幕拉脫。倒鉤扯破了肌肉,但他似毫無所覺,迅速騰身摟住了狄斌!

「白豆!」龍拜把長弓拋到地上,加速從樹榦攀下來。

葛元升也忘記了麻痹的感覺,步行變成奔跑。

狄斌的腰刀被撞得脫手,雙手本能地往外亂抓,擒住了男人的腰身,兩人在草地上翻滾廝打。

「小齊,救白豆!」正急趕而來的於潤生大叫。

最接近地上兩人的齊楚惶惑地拿著短刀,腦海一片混亂。

龍拜撿回了長弓,一邊跑過來一邊搭上他的黑桿鐵簇長箭,近距離瞄準在地上鬥毆的兩人。但他也沒有把握不傷及狄斌而把敵人射殺。

其後到來的是葛元升。「殺草」的寒光仍然懾人,但葛元升握刀的手此刻卻在顫抖。

「白豆!」他在心裡默喊。

誰也沒有想到:矮小的狄斌現在竟發揮出猛獸似的狠勁和戰志,不斷和這個比自己身材高壯一倍的男人糾纏撲斗。

只有狄斌自己才知道已挺不了多久:三根肋骨已斷掉了,陰囊被對方的膝蓋撞擊了一記,右肘關節已經脫臼。他已陷入半昏迷狀態,但仍死命纏著這個天神般的敵人。

原始狂野的動作,力量與力量的粗暴對抗。牙齒和指甲也成為殺傷對方的利器。這是求生的死斗,但看來又像一對在激烈交媾中的受傷野獸。

最後趕來的是一臉陰沉的於潤生。

他的眼中閃出可怖的決斷神采,一言不發便握著長矛扎擊向地上兩人!

連久經戰陣的龍拜也不禁驚呼——

血雨飛濺,兩人頓時分離。狄斌軟癱在地上。

男人怒吼著翻身,再撲向於潤生!

龍拜右手指頭放開。黑桿箭近距命中男人胸口。

男人仰起蓬亂的長髮狂嚎翻倒,壓斷了插在身上的箭桿。

葛元升掠前,「殺草」便要斬出——

「住手!留下他的性命!」

於潤生威嚴的呼喝鎮住了葛元升的斬殺。

男人跪伏在地上,赤裸的上半身新舊創疤交錯,鮮血淋漓。左腰一道創口血泊直流,就是剛才於潤生長矛命中之處。

葛元升眼中露出驚嘆的神色,瞪視著於潤生。

——這一擊已非僅是戰鬥技藝的表現,而是貫注著定力、決心與鋼鐵意志。

除了昏迷的狄斌外,眾人首次看清了這個魁偉男人的面目:一張堅實如鐵輪廓分明的黝黑臉龐,披頭散髮,滿腮虯髯。一副充滿了野性與生命動能的臉孔。

這張臉上最特異之處是:在額頂中央「長」著一顆烏黑的東西,大小如拇指頭,在四周的肉疤包裹下呈彎月或鐮刀的形狀,看來似是天生的胎痣,但表質卻不像是血肉。

於潤生冰冷的眼瞳瞬間展出複雜曖昧的笑意。

「就是他。那一天差點用箭把我背項射穿的人就是他。」

葛元升點頭,是當天那枝勁箭上那股熟悉的怪力。錯不了。

齊楚留意到男人下身的腰甲。是勤王師的青色戰甲。

男人一雙充血的眼球中,湧現出一股莫名奮亢的神色。

他與於潤生對視,四目交投間彷彿流動著無形的脈衝。

同時,關中羊門峽。

「平亂大元帥」陸英風騎著心愛的雪白戰馬,揮舞寒光熠熠的五尺鐵劍,親手斬下宿敵文兆淵的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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