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無罣礙故無有恐怖 第七節

在先鋒將軍萬群立指揮下,「勤王師」發動三面圍剿,迅疾擊潰了范公豪的陣營。

「平亂先鋒營」五千名戰士中僅有五百餘人能僥倖投降,其餘幾乎盡數被誅戮,四千多顆首級如一座座小山般堆積在焚燒後的范軍營地上。四周豎立著被長矛貫穿的無頭屍身。

「勤王師」三萬大軍在這次圍剿中損折不足一千人。萬群立將軍取得一次漂亮的全勝。

戰鬥在黃昏間到達尾聲。前線上的「勤王師」驃騎兵仍在追擊敵軍殘餘敗部。

萬群立志得意滿地策騎出寨,準備親身查驗一件最重要的戰利品——范公豪的首級。

蓄著小須的萬群立,身體跟范公豪同樣橫胖,卻比范公豪稍為矮小。此刻萬群立正沉緬於勝利的氛圍中,並沒有細心思考:何以敵方一支孤軍,竟這樣輕率地墮進我方的包圍網裡……

侍衛一個接一個地傳送那份醜惡的獻禮。

萬群立坐在馬上,伸出雙手接過來,解開包覆在外層的布帛。

范公豪的頭顱盛在一隻銅盆里,半埋在雪白的鹽粒中。

萬群立揪著范公豪的頭髮,把首級提高到半空,向四周部下展示。

眾將士發出如潮的歌頌歡呼。

就在這個連呼吸都來不及的短短剎那,「嗖」的一聲,一枚龍爺親手削制的黑桿鐵簇柳葉箭橫貫萬群立頸項。

手上頭顱滾跌鞍下,被馬蹄踏碎了。

直到今天,狄斌仍然無法解釋,他們為什麼會冒上生命的危險,去做這一件毫無意義的事。

他深信,即使睿智如於老大自己也無法解釋。

——也許根本就不用解釋吧?

狄斌只知道,那是於老大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作出超越理性的事。

狄斌始終懷念那一天。

五人全速奔往那座蒼翠幽陰的大山。

在夕陽餘光的勾勒下,大山的輪廓有如一隻蹲踞的巨大黑鳥。

山林是生命的泉源,它蘊藏了生存的一切所需:水、糧食、庇蔭。

人類的世界容不下這五個人。他們只能奔向自然。

白豆感到兩邊腋窩黏著濃稠的汗。他正享受著一種發泄後的解放感。

除了對這一切不明所以的齊楚之外,其他三人的心情此刻都和白豆一樣。

白豆瞥見了:葛小哥和龍爺都無法掩藏眼裡那股滿足的奮亢和嘴角上那抹陰鷙的笑意。

只有於潤生的臉容仍然冷靜。

白豆仔細瞧著在後頭跑得氣喘的龍爺,不禁回憶起剛才龍爺那可怕的一箭。白豆清楚記得,當他看著龍爺搭箭彎弓時,心裡沒有半點緊張。他看著的不過是一次殺戮的精彩表演。那種距離,那樣的急風下,半分不差。

山腳已在望。白豆在後頭扶著龍爺。「快,龍爺,快到了,挺下去!」

林蔭已投影到五人的頭上。齊楚發出低聲歡呼。葛小哥邊跑著,邊看著身旁的於潤生。自從今早以來,於潤生首次展露出微笑。

同時在他們後方遠處,一片土坡之上,一匹高駿的黑馬傲立在坡頂。

身體壯碩得異乎尋常的騎士身穿「勤王師」青色胄甲,沒有穿戴戰盔,披散著獅鬃般的長髮。發下隱約露出一張輪廓堅實得像鋼鐵的黝黑臉孔。

藏在髯須下的嘴巴咧笑。粗壯的長腿緊緊挾著馬鞍。騎士那巨熊般的雄偉身軀自鞍上矗立而起。

騎士左手提著一挺強弓,右手伸往背後,從箭囊里抽出一桿比普通箭矢粗、長兩倍的鋼簇箭。

騎士以優美圓渾的動作搭箭張弓。凶厲的右目瞄向遠方山腳下的五人。

弓滿弦盡。弓欲折,弦欲斷。

騎士雙臂穩如磐石。尖銳的箭簇反射夕陽的血紅光華。

騎士額頂中央閃出一點烏黑的亮光。

扣弦的指頭輕放。長箭循著無形的直線怒射而出。箭的形體消失了。物質化為了殺人的能量。

白豆驚聞背後駭人的破風聲音,惶然伏下。

撕裂空氣的箭矢掠過白豆後腦上方,將及於潤生背項——

一道白色的光芒一閃即逝。

長箭剎那間折斷、墜落。箭內蘊藏的狂暴力量消逝無蹤。

於潤生這才回首,看見了墜落身後的斷箭。葛小哥站在斷箭旁,手上握著一柄式樣十分平凡的兩尺短刀,森寒如冰的刀刃仍在彈顫。

一滴冷汗流到於潤生的鼻尖上。

他抹去汗珠,茫然眺望遠方土坡上那騎士的細小身影。

葛小哥默默收刀回鞘,重新裹上那塊灰色的粗布,插回腰間。

五人站立在山腰一塊朝東的高岩上,俯視荒原上的混戰。

人馬如潮卷岸裂。

就在夕陽快要消逝時,戰情竟然逆轉。剛才取得全勝、三面會師於中央腹的「勤王師」三萬先鋒部隊,現在卻被來自八方的數股兵力反包圍。十多萬人的嚎叫結合成巨大可怖的潮音。無數火把燃點起來。發光的陣勢不停張弛、旋轉,好像大地上一個龐大無倫的磨盤,消磨著血肉與尊嚴。

「謝謝。」於潤生說。

葛小哥以微笑回答。

「好刀。有沒有名字?」

葛小哥蹲在地上,用食指在泥土上寫下兩個字。

「殺草」

夜已深沉。「養根廳」內空無一人。

地上已無半絲血跡。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