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無罣礙故無有恐怖 第六節

「我前夜曾經親身偵察過敵方的陣營。」於潤生再次攤開那幅羊皮軍圖,在月色下指點當中的黑線。「這兩天我一直在心中推算,交戰最遲在明早。戰場就在這裡!」他的右手食指停留在軍圖的一點上。

蹲在於潤生身旁的龍爺仰頭瞧瞧天色,然後把左手食指伸進嘴巴里,讓指頭沾滿唾液。

他把濕濕的指頭豎起,感受冷風的流向。「西北。明早也不會有大變。」

「好極了。」於潤生的眼睛在軍圖上游索。「就到……這裡去。這兒跟山林相距不遠,是最好的退路。」

「但是……」白豆謹慎地說:「這裡是敵陣後方左翼,必定有防衛的騎兵巡邏……」

於潤生與龍爺不約而同地瞧向葛小哥。

葛小哥拍拍背上的刀柄,點點頭。

四人趕在日出之前繞行向目的地——「勤王師」先鋒營寨左後方的一堆亂石叢。葛小哥提著仍包裹在黑布中的長刀,在最前方探路。天生無法說話的葛小哥,卻擁有比常人敏銳的聽覺。途中白豆沒有聽見過半點聲息,卻兩次越過了敵軍騎兵的屍體。血水自人與馬匹頸項的創口泊泊流出,滲入黑暗的沙土中。歇息時白豆特別留意葛小哥手上的長刀。包著刀的黑布濕透了。刀鋒破出了布帛之外。

到達了亂石叢。於潤生似乎對地勢很熟悉,領頭在石隙之間潛行。白豆想:於潤生一定到過這兒來。就是日前偵察敵陣時吧?難道那一天他已預早在尋找發動刺殺的最佳地點嗎?難道他能預知一切?……

幽暗的石叢間一團起伏的黑影,打斷了白豆的思緒。

四人瞬間在黑暗裡冷汗直冒。

葛小哥準備躍向那團黑影——

「不要——」黑影發出低呼——

嘴巴已被葛小哥的左掌緊緊捂住。

裹在黑布里的長刀再次揚起。

那神秘者作最後的掙扎。一顆東西從他的衣服中掉下來,滾落泥土之上。那東西在月光下反射出慘白的光芒。

「止住!」於潤生低聲喝令,把手搭在葛小哥肩頭上。

刀鋒在神秘者咽喉三寸前凝止。

龍爺以銳利的眼神檢視這個神秘的匿藏者。一張俊秀年輕的臉沾滿污垢,頭髮蓬亂成一堆鳥巢般。身上穿著的是「平亂軍」的漆紅戰甲。

「是個逃兵。」龍爺低語。

白豆感到奇怪:這個逃兵分明髒得像條快要淹死在泥濘里的豬,卻仍然散發著一種單純、高貴的氣質。

——於隊目是不是也感覺到這種氣質?

於潤生把掉在地上那東西撿起來。

是一枚白石打磨成的圍棋。

——一個身上帶著棋子的逃兵?

於潤生瞧著這個年輕的逃兵。淚已盈眶。被葛小哥手掌捂著的嘴巴發出低啞不可聞的哀叫。

於潤生把臉湊到逃兵面前,兩人的鼻子幾乎觸碰。於潤生的眼睛直盯對方雙眼。逃兵停止了無用的呼叫。

於潤生把葛小哥的手掌移開了。

「小聲說話。」於潤生把食指放在唇上。「明白嗎?」

逃兵看著於潤生那副壓倒一切的沉著表情,連身體的顫抖也停頓了。

「你叫什麼名字?」

逃兵的心登時寬鬆了許多。他知道眼前這個神情奇異的男人,最少仍把自己當作人類看待。

「姓齊……齊楚。」

「你為什麼會到了這裡來?」

「我迷路了……我……」淚水自逃兵的臉頰滾滾而下。「……我想活……」

「於……隊目,放過他好嗎?」說話的是白豆。「讓他跟著我們。」

於潤生回頭,以驚奇的眼神瞧著白豆。他又看看手上的雪白棋子。

「你欠了我們一條命。」於潤生把棋子拋到齊楚手掌中。「你要記住。」

交戰在晨曦露出第一線光華同時展開。廣大的荒原變成血肉激突的修羅場。

三萬五千人精力的總和,化為持續的震天殺聲與不斷相互激蕩的狂暴能量。

如雨的響箭交相掠過晨空,箭嘯聲是對地上死者的訕笑。

火焰四方騰躍起舞,煉燒成堆的殘缺屍體。死肉被烤炙至不斷扭曲、收縮,血漿迅速蒸發。死者的精氣化為濃濁烽煙,緩緩爬升往微明的穹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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