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無罣礙故無有恐怖 第五節

刺殺部隊無聲無息地接近敵陣西北方兩里之內。三十二套黑布衣,裹著三十二副冷汗淋漓的肉體和單薄的鞄甲。簇新的兵刃也以黑布密裹著。

白豆清楚聽到自己胸腔內擂鼓般的心跳。他默默緊隨在葛小哥和龍爺身後。瘦小的龍爺背著一挺長度相當於他身高三分之二的強弓,左手套上烏革護臂,左腰掛著一個特大的箭囊,並肩與葛小哥走著;黑巾蒙頭的葛小哥背負著長刀,高挑的身軀挺得筆直,周身彷彿滿布著尖銳刺人的稜角。

白豆清楚感受到兩人背項散發出的劇烈殺伐氣息。一種渾忘了生死的人才能發出的氣息。

白豆多麼想效法他們。但他做不到。充塞在他腦海中的是那名垂死敵兵的灰鉛色眼珠,和瞳孔內那股揭示死亡真貌的恐怖執念。

刺殺部隊停止前進。三十一名刺殺兵盡量縮小身體,蹲踞圍攏著於隊目。

於隊目緩緩扯下蒙著下半部臉龐的黑布巾,攤開那幅沾血的羊皮軍圖。

於隊目的視線漫不經意地在地圖上游索。實際上他根本不必看。軍圖上彎彎曲曲的黑線他全都牢記在心中。

眾刺殺兵都在等待他解說刺殺戰術。

但他只問了一句話:

「你們是不是還打算為了別人去送掉生命?」

三十四年了。今天狄斌是世上唯一知道這個秘密的人:於老大一生翻雲覆雨的霸業,正是肇始於三十四年前那一夜、那一刻問的那句話。

這句話有如靈驗的魔咒,迅速鑽進人心,把求生本能自蒙昧中喚醒。

於隊目證明了:賦予他權柄的並不是那面半分錢也不值的小令旗,而是他對人類心靈的透澈了解與絕對操縱。

白豆瞧著同袍一個個遁入黑暗中。

荒野上只餘下四個人:於隊目、葛小哥、龍爺、白豆。

「你們還留下來幹嗎?」於隊目把軍圖捏成一團,收回衣襟內。

「你呢?」龍爺神情肅穆地撫掃唇上的鬍鬚。「你又為什麼留下來?」

於隊目蹲跪下來,伸手往地上抓起一把泥沙,讓沙土自指縫間滑落。他的眼睛凝視著那四道細小沙瀑的動態。那不過是幾秒間的事,白豆卻感覺等待著於隊目的答案許久。

「我感到……」於隊目站起來,拍拍兩手。「……憤怒。」

於隊目掃視其餘三人。

白豆驚覺龍爺與葛小哥背項所散發的殺伐氣息仍沒有消失。

四個男人就這樣在黑暗的曠野中站立著,交互對視,不言不語。他們已不需要語言。連繫彼此心靈的是一股自出娘胎即與恐懼並存的侵略野性;一股混合了毀滅與自毀、對危機和刺激熱烈崇拜的黑暗慾望;一股超越理性、單純以他人的死亡證明自己存在的衝動。

他們在瞬息間彼此了解:我們將要去完成的事情,已不再是別人下令交託的任務,而是自願、渴望進行的一場最神聖威嚴的祭典。

白豆感覺到無比的亢奮。他仍有點害怕,但此刻他寧可死去也不願逃避。許多年沒有感到如此輕鬆。從這一刻開始他脫離了俗世一切權力關係的束縛,面前充滿無限的契機。他驚異地看著於隊目——眼前這個蒼白的年輕人就是他的解脫者。

於隊目重新披上黑色臉巾,只露出那雙仍然異采流漾的眼睛。「我的名字叫於潤生。」

好名字。

於潤生。潤澤蒼生。

——是嗎,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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