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柄式樣平凡的短刀,卻蘊藏著一股莫名的威嚴與震撼,教人觀之心寒顫抖。
這短短兩尺長的霜刃,是整個「大樹堂」的威信與紀律。「大樹堂」十萬個敢用胸膛擋刀、啖炭蹈火的漢子,卻沒有一人具有直視它的勇氣。
因為死在這柄短刀之下的有曾經雄霸市街的黑道王者、縱橫捭闔於關中平原的將帥、掌握天下乾坤的政治家;也有十二歲賣身的雛妓、畢生勤儉的農婦、只在世界上生存了兩個月零五天的嬰兒……
它象徵了絕對公平的死亡力量。
鎮堂聖刀——「殺草」。
——那短短兩尺。那生與死之間短短兩尺卻又永遠無法逾越的距離。當那兩尺鋒利、冰冷的金屬貫穿、割裂、撕破血與肉的剎那,一切靈氣從創口朝身體外涌泄殆盡,所有愛恨榮辱蒸發無痕。
但它畢竟也只是一柄短刀。
現在不必要找來占算刀劍吉凶的靈者,也能夠預知下一個死在「殺草」冷刃下的是誰。
「大樹總堂」華麗、壯美、莊嚴的「養根廳」正中央,這個全身赤裸的男人正被繩索緊緊捆縛,跪在雕刻著古風花紋的青石地板上。繩索勒得他手腕與頸項出血。頭髮與體毛滲滿稠汗。他咬著牙,垂頭凝視石板地。披散的長髮掩藏著臉孔。但「大樹堂」每一個人都知道他是誰。
沒有人想到會有這樣的一天。
戰爭是一場永恆的瘋狂。
戰場是奇蹟的領土。
在戰場上,生存就是奇蹟。
「白豆」活下來了。
最初白豆睜開眼睛,卻發現眼前所見仍然是一片一無所有的黑暗時,他深信自己已經死亡。
意識逐漸蘇醒過來。除了視覺以外,各種官能緩緩地恢複了。他感覺到頭臉上沉重的壓迫力;鼻前籠罩著濃濁的血腥氣味;耳朵聽到蚊子般的尖銳鳴音;四肢如插滿了尖針似的酸楚……
這時他知道:自己仍然生存。
花了好一段時間收拾紛亂的思緒,他才了解到自己的處境:是屍體。屍體正壓在自己的臉上。
太疲倦了。白豆無力把壓住自己的敵兵屍首抬起。他深吸一口氣,往側面翻滾,終於脫出了屍體下那黑暗狹小的空間。
晨光像燒得赤紅的利刃,刺進他一雙久處黑暗的眼球。他緊緊合起眼皮,俯伏在黃土地上。
過了許久,白豆才勉力坐起來,抖去頭臉上的泥塵。
他眯著雙眼極目遠望。適應了陽光之後,白豆在蒼茫大地上、迷濛烽煙中辨出了葛小哥的熟悉身影。
在屍體枕藉的平原上,身體高瘦的葛小哥僵立不動,那身影是何等孤寂。他背朝白豆,面對一片空茫,一頭赤發如火焰般在晨風中狂亂飄揚,右手斜斜握著一柄已折斷的大刀,一身銅片鞄甲結滿了褚色的血痂,那形貌彷彿剛從地獄爬上來的修羅惡鬼。
白豆展顏微笑。
——活著,我活著,葛小哥也活著!
白豆張開乾裂的嘴唇,向葛小哥呼喊——
他失聲了。氣流被五根堅實有力的手指捏在喉嚨間。
驚悸無比的白豆,循著那條捏著他喉頸的蒼白手臂看過去。這突然出現的索命者,赫然就是剛才壓在他臉上的「屍體」。
白豆凝視對方那雙暴突的灰色眼珠。死魚般的眼瞳帶著一股不屬於人間的可怖執念。
「來吧……」那雙灰鉛色的眼睛像是在說:「來吧……跟我一起下地獄去……」
枯瘦的手指越捏越緊。白豆如墜進一池沸水之中。
他本能地伸出雙手,想把那條捏著自己生命的手臂撥開,這才發現自己僵硬的右拳里仍握著一截斷折的槍桿。
白豆把斷桿爽利地搠進了敵兵的咽喉。那條欲把白豆拉進死亡之海的手臂頓時失卻了力量,從白豆胸前滑落。
白豆喘息著坐在地上,凝視剛死在他手上的男人。
——為什麼?為什麼你在只余最後一口氣的時候,還要……
他看見死者那雙仍舊暴睜的眼睛裡,那股狂暴的執念竟未隨死亡而消逝,仍然殘留在僵死的瞳孔之內。
白豆不禁懷疑:難道這個男人剛才……早已斷了氣?
——死亡……什麼是死亡?
以後白豆在戰場上一次又一次跨過敵我雙方軍士的殘缺屍體,看見一張又一張熟悉的臉孔永遠自世界上消失……那個答案,漸漸在他心裡朦朧呈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