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原是大地上的異類。
佛呢?
火。
盛夏正午時分,兩把火在一同燃燒:
赤裸裸的巨型太陽,轟轟烈烈,剛陽壯美。赤紅的生命之火。
古老的熱帶叢林。茂密枝葉相互穿插,暗影交錯,無限的幽深包藏無限的幽深,如浪潮般蕩漾、擴張、吞噬。綠色的慾念之火。
在火的肆虐、火的交媾、火的輪迴中,人,生存下來了。
在沒有名字的南蠻之地上,矗立著這座簡陋卻莊嚴的佛寺。
佛在寺內安詳端坐,展露出永恆不變的笑容。
他(祂?它?)卻笑得多麼勉強,就像在哭——為了仍在生死悲歡中打滾的人類而哭。
佛之法眼彷彿洞悉一切——過去、現在、未來。
——或許對於佛來說,根本就沒有所謂「時間」。
午後的誦經聲音響起。
汗濕袈裟,僧侶卻不動容。一切肉體上的痛癢,都無法動搖這群見證過無邊佛法的偉大傳教者。無念無想,滅卻心頭火自涼。
誦經之聲毫無抑揚。
——是要念給佛聽嗎?
佛卻只會笑。
以佛寺為中心的小農村,簡陋而純樸。屋宇疏落,人口稀少,耕地肥沃。一切仍處於文明的啟蒙時期。
清澈的河流旁一幢小屋前,一個已牙齒脫盡的老者坐在檐蔭下,皺摺的眼皮無力地下垂。震顫的枯瘦手掌輕握著一頁殘破經文。扭曲細碎的文字記載了來自遙遠文明的奧義。真理在夏風中晃動無定。
這支細小而和平的種族,能夠擁有的東西太少了。故此他們沒有爭奪,沒有妒忌,沒有仇恨,沒有奢侈。
沒有貪、嗔、痴。
村莊里最後一宗罪行大概發生在四十多年前。即使在最年長的老村民心中,那早已化為黯淡遙遠的記憶。
然而生、老、病、死依然纏繞著這個民族。
因此他們也需要佛。
七年前,十六名老幼僧侶穿越了村莊以北那座傳說會吃人的原始叢林到來。偉大的佛法證明了它的偉大。
——在當時以至往後三百餘年,這地區在文明世界的地圖上只是一片空白。
僧侶抵達三年後建成了佛寺。村民終於找到了撫慰孤寂靈魂的良方——他們深信,自己每天五體投地虔誠膜拜的對象,並非僅僅一塊經過拙劣雕刻的死木頭。
僧侶輕易克服了語言的障礙。在恢弘佛法前,語言不過是小孩的把戲。
初獲宗教洗禮的蠻民愉快莫名。無儔的智慧激流灌頂而下,暢快清涼的甘妙感覺流遍四肢百骸。
僧侶同時也帶來了世俗的文明,在村民眼中都成為無價的寶藏:他們學會了如何調製染料漂印衣服;搭建更穩固實用的房屋;改善耕種施肥的方法,大大增加收成;以骨頭和牙齒雕制小佛像,以繩子穿掛在頸項上求取平安……村民無論在物質和精神上都獲取了前所未有的改進。
在村民心中,僧侶無疑是睿智的領導者——連七十三歲高齡的老村長也有所不及。
老村長在佛寺建成兩年後皈依剃度,成為寺內第十七名僧人。
一切都如此完美——直至那件事情發生。
在村眾的議論聲與家人的逼問聲中,少女阿莎的神情卻寧靜如佛的臉。她在心中默默唱著那首古老的歌調。
她輕輕撫摸已高隆得無法掩飾的肚皮。溫柔凄美的淚珠凝在眼眸,沒有掉下來。
——沒有悔恨。
阿莎的父親抓著她的胳膊,大聲吼叫。
她別過臉,淚水終於流下來。唇片張開,吐露出謎語的答案。
在場的人全都屏息。
四周的空氣凝止。
小僧跪著許久。那副比成年人還要壯碩的身軀在不住淌汗。野性的黑臉堅實如鐵。無悔的眼神直視面前的佛。
微晃的燭火掩映下,佛相顯得詭異。
眾僧侶站在寺堂兩旁,默默無語,凝成一股焦慮的氛圍。
「你們都回到自己的房裡去。」
莊嚴的聲音終於從禪房那頭傳來。僧侶卻在瞬間錯覺,那是發自佛的話語。
老方丈雙眼似閉非閉,神情既像憤怒又像微笑,跟他身後的佛像竟隱約相似。
「你是自小出家的孤兒。就像一面從未沾上塵垢的鏡子。我原以為你早已開悟。」
小僧似乎充耳不聞。目中儘是溫柔之色。
——誘惑的無瑕女體……那種溫暖、柔軟的觸覺……
——還有那首古老的歌調……
老方丈懷著無比的懊悔說:「我錯了。你原未踏足紅塵,我又如何導你看破紅塵?」
小僧哭了。
——溫存時那種詳和的感覺,就是在佛的懷抱里也找不到……
「別哭。你沒有錯。」
老方丈從寬大的袍袖裡掏出一枚烏黑的念珠。
「你去吧。」
小僧驀然驚覺——
老方丈的左掌剎那間膨脹成無限大。無數根透紅的宿命掌紋清晰可見,眾生界千絲萬縷的因果都盡在掌中——
手掌印在小僧額頂上。
被響聲驚動的僧侶紛紛奔出觀看。寺堂內空無一人。
第二天清早,他們發現老方丈依然在房內禪定,似乎整夜未踏出禪房外半步。
那一天清早,村民阿瑪如常地放牛,卻看見一條魁偉壯碩的身影正蹣跚地步向北方的叢林。阿瑪向那人叫喊。
光禿禿的頭顱轉過來,向阿瑪痴痴一笑,重又返首向前步行。
那背影隱沒在幽陰的叢林深處。
阿瑪不敢追進叢林去。他很奇怪,何故小僧額上多了烏黑的一點。
佛仍在笑。
站立在空茫無際的大地上,
面對寂靜神秘的宇宙穹蒼,
人類心靈產生了最原始的一種情感——恐懼。
我們無處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