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 沉浮

窮途末路,大抵如是。

宮中嬪妃眾多,得寵失寵也是尋常。若換作婉嬪,多年來寵遇寂寂,不過是拿日子熬位分而已,皇帝來與不來,她也雲淡風輕。可嬿婉偏是得過盛寵之人,驟然失寵,且在生女之後,哪裡熬受得住。宮中人一時離得遠了,莫不拿跟紅頂白之態對她。雖說她依舊留著位分,但一律的開銷都是按著官女子的位分來,連宮中飲宴,年節的合宮陛見,都不得參與。送來的飲食,應季的衣料,莫不餿冷腐壞。永壽宮人多,哪裡頂得住這樣的花費。嬿婉少不得拿出體己銀子來填補。一開始旁人尚看在銀錢分兒上敷衍,但嬿婉的體己以珠寶玉器綾羅綢緞為多,典當不易。手頭的銀子流水價出去,漸漸內囊也盡上來了,有跌落至叫天不應的境地。

如此一來,永壽宮的人心也散了。出了春蟬、瀾翠和王蟾還算盡心,其餘人等或攀高枝,或被內務府尋個由頭撥去再不回來。永壽宮裡越發冷清,連宮人們路過也避著走,只怕沾了晦氣。

眼見得由夏入秋,由秋至冬,嬿婉坐困愁城,終日無奈,卻也不得其法,只見得人也憔悴了下去。

這一年初春,和敬公主璟瑟與額駙色布騰巴勒珠②自蒙古歸來,回京探視皇帝,贊助京中公主府。和敬公主乃孝賢皇后嫡出親女,地位尊崇。她相貌深肖孝賢皇后,素性節儉,不喜妝飾,大有亡母之風,深受皇帝寵愛,宮中亦無不敬畏。

適逢和敬帶著獨子慶佑入宮,慶佑長得虎頭虎腦,皇帝格外疼愛,便叮囑和敬時常帶入宮中。

這一日,嬿婉閑坐宮中無趣,便領著春蟬往御花園湖邊去。此時正是午睡時分,園中冷清。嬿婉坐在太湖石邊,懶懶問:「怎不見瀾翠?」

春蟬嘆口氣:「小主可記得有個侍衛叫趙九霄么?」

嬿婉想了想:「那個傢伙,怎麼了?」

春蟬思忖著道:「趙九霄不自量力,一直纏著瀾翠……」

嬿婉失笑,尖酸地打斷:「瀾翠會看上他?癩蛤蟆……」

春蟬沉默片刻,抻了抻鬢邊少了幾片花葉的絹花,窘迫地道:「小主,從前瀾翠不搭理趙九霄,是因為她是您的近身侍婢,更是因為您是皇上的寵妃,有能力也可以為她指個好人家。如今她雖然還是您的侍婢,可您卻失寵了。作為一個宮女,主子失寵,她總得給自己找一條退路。」

嬿婉的眉頭越皺越緊:「你是說,瀾翠願意嫁給趙九霄那個沒出息的小子?」

春蟬拿捏不定:「或許是。但瀾翠剛肯和他說話,也未必到求嫁於趙九霄的分兒上。」

嬿婉的眉毛越擰越緊,氣得身子微微發顫。因著產後圓潤,入冬的新裳依舊未能做下來,她穿的還是去年的錦袍。半新不舊的桑染色綉桃葉鳳毛琵琶襟錦袍裹在身上,綳得有點兒發緊,越發顯出她的憤怒與無奈:「那麼春蟬,你是否也要給自己找條好的出路了?」

春蟬連忙跪下:「奴婢不敢!」她仰著頭,抓著嬿婉的衣袖,懇切道:「小主,奴婢比瀾翠年紀大些,早過了出宮的年齡,沒這些個想頭,只想一心一意伺候小主。再者,奴婢堅信小主非池中之物,一時失寵算什麼,一定有辦法東山再起的!」

嬿婉聽得幾欲落淚,扶起她道:「你的心本宮都知道,本宮也只有你了。」

二人正說著話,只聽「咚」的一聲,湖中濺起尺高的水花,落到嬿婉衣上。太湖石後傳來男童快活的笑聲,嬿婉登時有些惱,正欲喝問,想起如今失勢,先氣短了三分,低低怨道:「誰這般胡鬧,今冬寒冷,本宮只有這一件厚衣裳了,弄濕了可怎麼好?」

春蟬忙不迭拿絹子替嬿婉擦拭著,愁道:「宮裡連炭火都沒了,本就冷得很,這可怎麼給小主烘乾呢?」說著,她便探頭過去,只見一個三歲大的孩子,一個人爬在湖邊橫出的太湖石上擲石子玩。那孩子長得壯實,衣著華貴,揪著小小的辮兒,憨態可掬。

春蟬蹙眉道:「不是宮裡的阿哥,怕是哪家的福晉帶進來的不懂事的孩子。」她看了看,又道:「真是不懂事的孩子!那石頭上積滿了青苔,又高又滑,仔細摔下來才是。」

嬿婉氣惱而不甘:「這麼頑皮的孩子,摔下來才好呢。」

正說著,又有幾顆石子兒落入湖中,濺起雪白的水花,贏來那孩子歡快的鼓掌聲。嬿婉連連皺眉,扶著春蟬的手便走。才行幾步,只聽得遠遠有數人喚道:「世子!世子!別躲啦!快出來吧!」

嬿婉一怔,問道:「世子?」

春蟬「哎呀」一聲,壓低了聲音道:「小主,聽說和敬公主帶著世子慶佑入宮,別就是這個孩子吧?瞧著年紀也差不多。」

二人凝神遠眺,只見翠葉落盡的柳枝懶洋洋地斜垂著,那孩子爬在太湖石的青苔上,手舞足蹈地樂著,渾不顧足下青苔滑膩。春蟬不大放心:「唉!那石頭滑膩,別掉下來,那怎麼好?小主,若真是世子,奴婢趕緊去抱下來,別出了什麼事兒。」

嬿婉細白的牙齒死死咬在暗紅的唇瓣上,一下按住她的手臂,輕輕噓了一聲。她腰肢輕折,撿起一枚石子,瞅准那孩子足下,用力一擲,那孩子顯然被突如其來的異物嚇到,足下一跌。

只聽得有重物落水之聲,撲騰的嘩啦聲,夾雜著斷續的哭喊呼叫。春蟬嚇得臉都白了,還來不及反應,只覺得按著自己手臂的重壓倏然抽去,又一聲重響,水光撲濺。她定睛之時,嬿婉已然落到了水中,死死拉住了那孩子的手。

春蟬嚇得兩腿發軟,她拚命逼迫自己鎮靜下來,尖聲呼道:「救命!救命啊!」

宮人們是怎麼趕來的,怎麼撈起了嬿婉和那孩子,春蟬依然不大記得了。她只記得,湖裡濺起的水夾雜著冬日的碎冰迸到了她的面孔上,擦得她臉皮生疼生疼的。她搶過去抱著嬿婉,嬿婉力竭倒在她懷裡,渾身都在滴水。嬿婉的全身都在發抖,抖得不可遏制。並無太多人理會她們,他們都簇擁著那個孩子,慌亂地叫喚著,夾著哭腔,「世子!世子!」,或是「慶佑」!

嬿婉的眼睛在聽到「慶佑」二字時倏然亮起,像被點亮的燭光,明媚地閃著神采。嬿婉低低道:「幸好!賭贏了!」

春蟬看著嬿婉凍得慘白的面孔,想起她曾經柔潤的面龐,含春的眼角,只覺得無限心酸。她自小是宮女出身,受過萬般委屈,只想憑著嬿婉的恩寵可以如人頭地,卻不想,身為宮妃,嬿婉也是那樣難。那樣難,反叫她生起相依為命的依賴。已經走上了這條路,除了爭寵,毫無退路。

春蟬努力想笑,手觸碰到嬿婉冰冷的面孔,只覺得那股寒意順著指尖滲到她的心裡。她凄惶地哭著:「太醫呢?太醫!誰來救救小主!」

皇帝見到嬿婉時,已經是兩個時辰後了。宮人們簇擁著慶佑去了,幸好還有人記得嬿婉,找來棉被裹了她抬回永壽宮中。

嬿婉裹著厚厚的棉被,牙齒都在打戰。縱然殿閣中點了十數火盆,那暖氣仍然驅不走她落水後的寒意。那寒意是長著牙齒的,細細地,一點點地啃著她,無處不在似的。嬿婉坐在那裡,看著燒得紅彤彤的炭盆圍著自己,那種熟悉的紅籮炭的氣味,讓她覺得踏實。

真的,她從來不知道,這些曾經擁有卻不曾在意的東西,有著如此現實而強大的力量。譬如,皇帝衣上沾染的龍涎香,紅籮炭輕聲的「嗶剝」,織錦雲羅的綿軟,羽緞鵝絨的輕暖,這些能讓她愉快的東西,也讓她心生貪婪。

皇帝從門外進來時,帶著蒙蒙的陽光的顏色,沐著金色的光輝。她眷戀地看著,驀地俯身下去。她知道自己的卑微和脆弱,哪怕身居妃位,沒有他的眷念與寵愛,她便是枝頭搖曳的黃葉,只有墜落一途。

皇帝顯然已去看過了慶佑,所以神色並不焦灼。他的口氣極溫和:「慶佑頑皮,趁璟瑟午睡,乳母打盹,偷偷溜出來玩耍。幸得你瞧見救了她。方才璟瑟哭得死去活來,朕也看著心疼。」

皇帝的話頗有勸慰之意,只見他身後紅影搖曳,一個女子爽朗笑道:「皇上為了這個外孫好是揪心,看著慶佑無恙,就過來看令妃姐姐了。」

嬿婉如何聽不出她話里的意思,不過是指她在皇帝心中無足輕重而已。她卻不能反駁,因為實在太清楚地知道,自從七公主養在穎嬪身邊,穎嬪更得寵愛。嬿婉覺得喉嚨里一陣陣發緊,那原該是屬於她的寵愛。

嬿婉笑得欣慰,打著戰道:「孩子無恙就好。」

穎嬪挑著眉眼,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也真是巧。慶佑偷溜出來,偏姐姐瞧見了,偏姐姐跳下水去救。當真無巧不成書,好像天意是要成全姐姐似的。」

春蟬眼珠一轉,抱了個湯婆子遞給尚未完全緩過氣的嬿婉,難過道:「可不是!小主從未見過世子,卻能不顧自己不懂水性就往下跳。唉,小主真是喜歡孩子的人。」

皇帝的面色柔緩了幾分:「是了,朕記得嬿婉是不懂水性的,唉,你也不當心自己,虧得近旁的宮人們發覺得早,否則連你也填了進去。」皇帝說著,凝視著她,徐徐問:「這個時辰,你怎麼在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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