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女心

嬿婉慘白著臉,緊緊擁住懷中的孩子,一臉不舍。她是再清楚不過了,從此之後,皇帝若想起這孩子,自會去穎嬪處探望。便是養在阿哥所還好些,他可以買通了乳母多多美言,引得皇帝來看自己。若是去了穎嬪處,又有哪個乳母敢多言。自己的血脈,到最後竟成了為他人作嫁衣裳了。她凄聲喊起來:「不成的!李公公,求您告訴皇上,穎嬪年輕沒生養過,又要常伴聖駕,哪裡得空兒撫養孩子,還是留在本宮這兒吧。」

李玉公瑾垂首,不疾不徐道:「皇上倒是想把七公主送去位分高的娘娘們那兒,只是怕小主沒臉面罷了。皇后娘娘雖是嫡母,但魏夫人做出那些事兒,皇上怎還肯為難娘娘撫養小主的孩子。便是純貴妃和祈妃、愉妃三位小主,一聽也是擺手,說是實在不敢!得,皇上千挑萬選,顧慮著公主的前程,好歹選了穎嬪。您要還覺得不成,那奴才只好去回皇上的話,您靜聽皇上的處置吧。」

嬿婉久在皇帝身邊,自然明白李玉話中的利害,忍了又忍,只得哀哀道:「李公公,沒有旁的法子了么?」

李玉搖頭道:「皇上還肯費心為七公主找位養母,便算是盡心了。」他一抬下巴,兩位小宮女曉得厲害,動作利索地請了個安,徑自從嬿婉懷中抱過了孩子,便去招呼乳娘們跟上。

嬿婉見狀便要哭。李玉笑吟吟道:「小主別急,祖宗定下這樣的規矩,也是希望嬪妃們能更好地伺候皇上,別被孩子拉扯了恩寵。您呀,別哭,哭壞了眼睛,還怎麼伺候皇上呢。」說罷,便抱著公主,自行告退。

嬿婉直直噎住,欲哭無淚。恩寵,她哪裡還能指望恩寵呢,連最後一道博得垂憐的法子都被收去,還要生生承受這般錐心之語。她低低啜泣,無語望天:「額娘,我沒有辦法了,我真的沒有辦法……」

瀾翠見她傷心,忙遞了絹子為她擦拭,手忙腳亂勸道:「小主,嬤嬤交代了,月子里不能哭,傷眼睛呢。」她說著,便急著看一旁的春蟬:「素日你最會勸小主了,今日怎麼都不作聲!」

春蟬立在門邊,暗紅朱漆門勾勒得她穿著暗青素衣的身量格外醒目而高挑。她袖手旁觀:「小主如今成壯士了。壯士斷腕固然痛,可只有痛才能提醒自己還活著。小主忘記當年和奴婢在花房受苦的日子了么?皮肉之苦已然熬過,再受得住這離喪之苦,小主便再無畏懼了。」

嬿婉淚眼婆娑:「壯士斷腕?」

春蟬定定道:「是。小主捨得夫人,捨得在宮外的榮耀,從花房的奴婢到啟祥宮的宮女,從官女子的位分上開始熬起,都是為了什麼?不為別的,只為自己。」她斬釘截鐵,「都為了自己的尊榮,這也是奴婢跟著您死心塌地的原因,咱們都盼著自己好。您的娘家,您的額娘和弟弟,其實說白了幫不上小主分毫,甚至夫人還偏心,拿著小主的體己一味寵著舅少爺。」

嬿婉喃喃囁嚅:「是。皇上最不喜歡嬪妃娘家顯赫,即使張揚些也不喜歡。與其如此,還不如斷得乾淨。」她的目光逐漸清明,「孤身一人,無可依靠,才能緊緊靠著皇上。」

春蟬取過象牙妝台上一瓶青玉香膏遞到嬿婉手中,柔聲道:「聽嬤嬤說,月子里的女子氣血兩虛,面浮眼腫,必得好好調養,才能美艷如昔。」她看一眼瀾翠,「瀾翠,還不恭喜小主?」

瀾翠渾然不知,奇道:「恭喜?」

春蟬篤定笑著道:「小主一直希望有所生養,為此費心多年。如今得償所願,生下公主,可知小主體健,以後生養無礙。且民間說,先開花後結果,小主能生公主,就能生皇子。」

嬿婉的容色漸漸堅定:「是了。只要本宮還能得到皇上的恩寵,便總有一日能生出皇子來。」她忽而泄氣,「可是雖有額娘擔著罪名,可皇上也不會再寵愛本宮了。」

春蟬取過一面銅鎏金芭蕉小靶鏡為嬿婉照著,笑盈盈道:「小主對鏡瞧瞧,雖然生下公主才三天,又經喪母之痛,但容顏未減,反增楚楚可憐。皇上最愛的,便是這種柔弱美人。只要熊阿朱沉下心氣悉心調理,一定會容顏更勝往昔。至於公主嘛……」她微微一笑,「送去穎嬪那兒也好,穎嬪自己沒有孩子,不會不疼公主,她又是個急脾氣,只怕有的忙活呢。」

嬿婉用手指撥開凌亂垂落的髮絲,心神漸定:「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額娘說得對,皇后她斷了本宮的榮耀、家族的指望。額娘死了,家也沒了,但只要本宮剩著,就不算完!」

盛夏漫過,天氣漸涼。皇帝來翊坤宮的時日漸漸多了,日子,彷彿又回到了從前不咸不淺的時光,就如那些驚濤駭浪的起伏,從來沒有發生過。

抬頭望去,紅粉盛年,流淌於紅牆碧苑。

海蘭還是常常來與如懿閑話,二人並肩立於廊廡之下,遠眺著殿脊飛檐,重疊如淡墨色的遠山,看黃葉落索,飄零墜墜。

海蘭見到皇帝還是那麼落落大方,謙和自持,彷彿從未有過慎刑司的困辱與窘迫。她如此淡然,皇帝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屢屢賞賜,又對她和永琪關懷備至。然而海蘭卻對琳琅滿目的賞賜付諸一笑:「臣妾侍奉皇上多年,牙齒也有磕著舌頭的時候,何況長久相處呢。皇上不提,臣妾都忘記了。」

如此,皇帝訕訕之餘,對海蘭也越發敬重。

無人時,如懿便笑她:「真能心無芥蒂,忘卻蒙冤不白之苦?」

海蘭橫眉:「自然不能,我從未忘記,我所有的辛苦顛沛、榮華寂寞,都是拜他所賜。必得感恩戴德,銘記於心,終生不忘。」她看如懿,頗有問詢之意,「自十三阿哥離世,歷經風波,姐姐對皇上似乎也有所不同?」

「能有如何不同?不過是明白你多年勸道終究成真。許多夫妻無情無愛,也可以平淡一生。省得愛戀糾葛,在乎越多,傷得越深。」如懿伸手接住一片墜落於枝頭的黃葉,脆薄的行將碎裂的觸感讓她感傷不已,「多年夫妻,有時候皇上如此疑心,真叫人心寒。」

「多年夫妻?」海蘭瞠目,「便是貓兒狗兒,養了幾十年,也有些情分。」她出言犀利如鋒,「有些事,姐姐難道未曾發覺么?我早已失寵,多年不曾侍寢,又與世無爭,為何皇上會輕信他人?只因永琪一日日長大成才,皇上雖然器重,只怕也因當年永璜之事,對年長的皇子頗為忌憚了。」

如懿念及永璜的英年早逝,不覺淚眼潸然:「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生於皇家,太過庸懦自然不好,可若格外出挑,也是一樁心病。」

海蘭頷首,挽住如懿的手臂:「姐姐,我原想著自己出身小姓,沒什麼家世,想替永琪娶一位才德雙全又出身世家的福晉,也好有所助益,現在看來,怕是不成。」

如懿觸動心思,連忙道:「你說得極是。家世過於顯赫,難免依仗母家權勢,但若太寒門小戶,也委屈了永琪。你的心思本宮明白,無非是向皇上示弱,表明永琪安分守己。」

海蘭長嘆一聲:「我與皇上,雖不敢稱夫妻,但也是妾侍。非得以前朝君臣之道來維繫保全,實在也累得慌。」她望著如懿的眼,「可我知道,姐姐比我更難。我的委屈,不過是蒙冤,而姐姐,卻實實在在飽嘗喪子之痛,還被皇上冷落疑忌。姐姐真的可以釋然么?否則每天強顏歡笑,也是辛苦。」

會辛苦么?如懿不答,卻輾轉自問。朝夕相對時,他與她客氣,溫和,越來越像一對經年長久的夫妻,懂得對方的底線所在,不去輕易觸碰。那是因為實在太知道了,許多潰瘍爛在那裡,救不得,治不好,一碰則傷筋動骨,痛徹心扉。只好假裝看不見,假裝不存在。

所以,也算不得強顏歡笑,而是明知只能如此,才能抵禦傷痛之後漸行漸遠的疏離與不能信任。

永璂逐漸長大,皇帝對他也越發督促得緊。凡是晚膳之後,必要親自過問功課,每逢旬日,便親自教習馬術武藝,端的是一位慈父。

如此一來,人心反倒安定了。

自從端慧太子與七阿哥早夭,皇帝愛重四阿哥,連著他生母淑嘉皇貴妃也炙手可熱,顛倒於後宮。而後四阿哥失寵,五阿哥永琪深得皇帝信任倚重,又是如懿養在膝下,引得人心浮動,難免將他視作儲君。如今如懿自己的兒子得皇帝這般用心照拂,落在外人眼裡,畢竟是中宮所出,名正言順,又可遂了皇帝一向欲立嫡子之心。可是身為親母,如懿是知道的,永璂年少體弱,經歷了喪弟風波、人情冷暖之後,小小的孩童愈加沉默寡言,學起文韜武藝,自不如永璜與永琪年幼時那般聰慧敏捷。

待到無人時分,夫妻二人枕畔私語,如懿亦不覺嘆惋:「說道文武之才,雖然永璂得皇上悉心調教,可比之永琪當年,卻顯得資質平平了。」

皇帝笑著撫了撫她的臉,溫和道:「哪有你這樣的額娘的,旁人都偏心自己的兒子也來不及,你卻盡誇別人好,永璂才多大,永琪多大,你便這般比了!」

如懿輕輕啐了一口,倚在皇帝臂彎里,任由一把青絲逶迤拖曳:「什麼別人不別人的,永琪、永珹他們,哪個不是臣妾的兒子了?」

皇帝攬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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