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斷腕

祈妃一徑蹙眉:「令妃妹妹,皇上面前,你這般拉拉扯扯算什麼樣子,難不成你還要逼迫你額娘嗎?」

也不知過了多久,魏夫人的神色終於漸漸平靜,只是那平靜如同死亡般枯槁幽寂。她無聲地抽泣著,忽地甩開嬿婉緊緊攥著的手,匍匐著膝行到皇帝跟前,抱住皇帝的腿,用盡全力呼道:「皇上!都是妾身糊塗,是妾身的罪過!」

皇帝目光微涼,淡淡道:「罪過?你有什麼罪過?」

魏夫人的唇被白森森的牙齒咬破,沁出暗紅腥澀的血液:「一切罪孽都是妾身做的!皇上明察秋毫,妾身無可抵賴。但這件事……」她狠一狠心,「這件事與佐祿和令妃都無關係。令妃身懷六甲,根本不知道妾身做的這些事,佐祿也是蒙在鼓裡,受妾身驅使而已。他……他就是個糊塗人,年紀又小,只知道聽妾身的話,什麼都不明白!」她說著,不由得痛哭失聲。

嬿婉跪伏在地,吃力地托著腰身,嚶嚶而泣:「額娘,你怎麼會變得這樣!佐祿是好吃懶做,是不識大體,可他孝敬您,聽您的話,您卻讓他蒙在鼓裡,用他去做這些喪盡天良之事!」

魏夫人紅著雙眼,推開嬿婉即將觸到自己身體的手,恨聲道:「事到如今,還說這些做什麼!你懷著身孕不便知道這些事,額娘替你料理了,也是成全你的前程。這樣的事,你從前不知道,現在也不必知道!」

綠筠猶自憤憤,且又驚疑:「你與皇后娘娘無冤無仇,何必做下這些孽事?」她瞥一眼嬿婉:「若說是令妃,倒有爭寵作孽的嫌疑!」

「令妃爭寵?她有什麼本事爭寵,老實又無用的坯子,我怎會生出她這樣一個東西來,凡事還要我替她操心!」她喘息著,擰著嬿婉地胳膊道:「你出身微賤,又不懂爭寵!皇后的孩子一個個生下來,你的算什麼東西!不過是和純貴妃的兒子一般,一個不當心便被皇上瞧不起。且你這些年受的苦,哪件又和皇后脫得了干係,被淑嘉皇貴妃欺凌,又幾度失寵,都是皇后使的手段!要不是你蠢鈍愚笨,怎會落得這番田地!但是額娘不甘心,額娘咽不下這口氣,不能眼睜睜看著你糊塗無能,被人欺凌!」

祈妃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氣:「這話說得實在誅心!令妃得寵失寵,自是她自己的事,與皇后何干?與皇后腹中皇子何干?自己生性狠毒,卻要扯上旁人,算得什麼!」

魏夫人雙拳緊握,看也不看掩面痛哭的嬿婉,揚著臉道:「皇上,一人做事一人當。扎齊是妾身所害,愉妃是妾身所冤,皇后和她腹中皇子也是妾身買通了田嬤嬤所害!妾身無話可說,願意伏誅!」她眼中流出渾濁的淚,凄厲道:「可是皇上,這件事與妾身的兒子佐祿無干!他只是個不成器的孩子,什麼也不知道!也……」她瞥一眼嬌弱欲墜的嬿婉,極力忍著道:「也與令妃娘娘無干!」

嬿婉嚶嚶啜泣不止:「額娘……額娘……」

如懿望向嬿婉的目光毫無溫度,語意冰冷:「用自己和弟弟的前程來要挾你額娘,本宮倒是沒想到,你有這般膽氣!」

嬿婉素日紅潤的面龐泛著蒼蒼微青,她伏在地上,仰起臉看著如懿,似一縷卑微到極處的塵芥,盈盈含淚,無限委屈道:「額娘罪有應得,便是伏法當誅,臣妾也不敢有二言。但皇后娘娘此言,莫不是一開始便要借額娘之錯來索臣妾之命。若是如此,臣妾便將腹中孩兒與臣妾之命一併送給了皇后娘娘吧!」

她的眸中儘是蒼茫的委屈與哀傷,如白茫茫的洪水,洶湧而來。可是那眼底分明有一絲深深的怨毒,錐心刺骨,向如懿迫來。

綠筠性子再溫和也忍不住打了個寒噤,譏誚道:「你腹中孩兒是皇家血脈,不過借你肚腹十月,你有什麼資格斷他生死,還要送給皇后娘娘!你倒拿著皇上孩兒的性命予取予求么?」

祈妃亦嫌惡道:「懷胎十月的辛苦誰不知曉,拿著孩子說嘴,是要以此要挾皇上和皇后么?」

皇帝斷然喝道:「放肆!」

這一語,也不知是怪祈妃還是嬿婉。如懿以溫然目光相承,悲憫而淡然:「你真的要以腹中孩兒輕言生死么?」

嬿婉亦知自己出言輕率了,然而如懿的目光看似溫潤,卻如利劍逼得她無所遁形。她心下更急,更覺得腹中抽痛,她一咬牙,猛地抬起腰肢,一個不穩又踉蹌斜倒於地上。劇烈的起伏扯動她腹中隱隱的疼痛,心頭閃過一絲暗喜,這個孩子,是來救她的,居然此時此刻動了胎氣。她死死地抵著疼痛蔓延而上的脫力感,拼著全身的力氣厲聲喚道:「皇上,臣妾出身寒微,便是謀害皇后娘娘與愉妃,於自己在宮中又有什麼好處?蒙此冤屈,臣妾不甘啊!」

她的哭喊撕心裂肺,更兼著滿臉痛楚,實是凄絕!

如懿深吸一口氣:「皇上,臣妾不相信巫蠱,但臣妾相信人心之毒,可以無所不用其極。今日下的手可以黑到臣妾生產時的接生嬤嬤,可以讓臣妾的皇子死得如此冤屈,那麼來日,宮中皇嗣的生死,都要落於令妃母女手中么?」

有片刻的寂靜,所有人的眼光都聚焦於皇帝,殿中只聞得嬿婉極度壓抑、痛楚的呻吟。那呻吟聲漸漸難以忍耐,還是進忠發覺異樣,驚呼道:「皇上!血!血!」

眾人凝眸望去,只見嬿婉裙腳隱約有血色蜿蜒。她捧腹蹙眉,冷汗淋漓,凄楚道:「皇上!皇上!」

綠筠不由得有些著慌:「皇上,看樣子,令妃怕是動了胎氣,要生了!」

祈妃縱然氣盛,可看著嬿婉臨產痛楚,不免也軟了神色。

嬿婉的目光纏綿而悲切,遲疑地看著皇帝,喚道:「皇上……皇上……咱們的孩子……」

皇帝略一遲疑,深深望一眼忍痛不已的嬿婉,斑駁的血色似未能打動他的冷峻:「禍亂宮闈者,不可不嚴懲!魏楊氏狂悖,謀害皇嗣,即刻拖出去,賜毒酒!」皇帝緩和口氣,「但魏楊氏難得進宮,令妃到底身在宮中,並不深知底細。何況令妃到底有身孕,即將臨盆……」他的眼底有無法掩飾的為難,投映於如懿眸中,「那也是朕的孩子。」

嬿婉聽得皇帝之令,幾欲昏厥,卻在驚痛中極力撐住了自己,壓抑著哭泣:「臣妾謝皇上留額娘全屍。」

魏夫人面如死灰,被小太監拉扯著往外拖去。在經過嬿婉時,她驟然暴起,死死抓住嬿婉裸露的手腕,想是用勁太大,嬿婉腴白的肌膚被抓出深深的印痕。魏夫人目眥欲裂,凄厲道:「你說的!是你說的!佐祿……你會好好管束佐祿!」

嬿婉哽咽著連連頓首,急欲脫開魏夫人的牽扯:「額娘,皇上留您死後的體面,不讓您身首異處,您要謝恩。」她的眼底蓄滿了淚,叩首連連:「皇上,臣妾會拿一輩子謝您的恩情和體面!」

魏夫人再無言語,直挺挺倒在地上,被進忠拖了出去。嬿婉掩袖欲哭,禁不住腹中刀絞般疼痛,終於嗚咽著痛呼出聲。

如懿微微定住,到底無法說出口。她是怕的,是真的。曾經無法生育的年歲里,她真是恨,恨得牙齒都咬碎了,硌著滿口的碎棱堅角,一口口往下吞。她是恨的,所以在冷宮絕望的歲月里,明明知道那些棉絮和蘆花會害死孱弱的永璉,她還是告訴了海蘭,由著海蘭和綠筠用共同的仇恨,將那個小小孩子送上死路。

可是那時沒有想過,有一日,她會活著出了冷宮,可以呼吸著冷宮之外不曾腐敗的空氣,她會一步步走到後位之上,會有自己的孩子。

那種隱藏著的罪悔,是日日夜夜的折磨。

海蘭不害怕,因為她是海蘭,無所畏懼的強大的海蘭。她害怕,她愧疚,她懺悔,因為她有那麼多的牽掛,因為她不曾想過,許多年後,她也會飽嘗喪子之痛。

這樣的靜寂,還是綠筠率先打破。她捻著手腕上十八子蜜蠟珊瑚珠手串,面色微白:「去母留子,也是可行之道。」

如懿瞬間睜眸,意識到皇帝是不會這般做的,不為別的,只為皇帝亦是失母之人。她深深呼吸,壓制住功虧一簣的頹敗感,輕緩道:「找個妥當的接生嬤嬤,照顧令妃生產。」她欠身:「皇上,那麼臣妾,親自去接愉妃出慎刑司。」

皇帝頷首,微覺歉然:「愉妃無端受此冤屈,是該皇后親自迎接,才可平息流言。」

嬿婉被王蟾扶著扶著上了軟轎,渾身被巨大而陌生的疼痛絞纏著,忍不住哭出聲來。春蟬兩手發顫,抓著嬿婉的手道:「小主放心,即刻就到永壽宮了。太醫和接生嬤嬤很快就會到!」

嬿婉扭著脖子看著身後漸行漸遠的翊坤宮,泣道:「皇上,皇上……」

春蟬難過而不安:「小主,皇上是不會來的。您安心,安心生下一個皇子,事情便會有轉機的。」她說罷,又急急催促抬轎的太監:「快些!快些!沒看小主受不住了么!」

太監奔走時衣袍帶起的風顯得雜亂而灼熱,而另一種絕望的哭泣聲,喚醒了嬿婉疼痛的神經。她慌慌張張直起身子,尋覓著那哭聲的來源,戚戚喚道:「額娘!額娘!」

甬道的轉角處,嬿婉驟然看到魏夫人被拖曳的身體,她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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