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巫蠱(下)

待到了翊坤宮外,魏夫人下了轎,捶了捶腿腳道;「坐慣了轎子,難得站一站,真是腿酸腳乏。」說罷伸出手來,極自然地往毓瑚臂上一搭,昂然立穩了。

毓瑚倒也笑得和緩:「那必是令妃小主孝順夫人,事事讓您享福了。」

後頭抬轎的小太監們早已嚇得面面相覷,但見兩人言笑晏晏,趕緊吐著舌頭候在了外頭。

才入了透雕垂花儀門,只見迎面赫赫朗朗五間正殿,檐角梁枋皆飾以金琢墨蘇畫,瀝粉貼金,如雲蒸霞蔚,煙雲疊暈。此時,圓月如銀盤懸掛於藍紫色的夜空,清冷幽光傾瀉而下,流在黃琉璃瓦歇上,潑刺刺躍出,掠過一扇扇萬字團壽紋步步錦支摘窗,落在玉階下陳設的銅鳳、銅鶴之上,泛出大片如針氈般刺目而銳利的鋒芒。

魏夫人愣了片刻,像是睜不開眼一般,拿絹子揉了揉眼角,道:「阿彌陀佛!原以為老身女兒的宮裡算是龍宮一般了,沒想到皇后娘娘宮裡才是王母娘娘的瑤池哪!怪道人人都要進宮,人人都念著做皇后了。」

毓瑚見她說話這般著三不著兩,也懶得與她多言,徑直道:「皇后娘娘在候著了,咱們別晚了才是。」

魏夫人貪看景緻,探頭晃腦著,忽地被嚇了一跳,捂著心口道:「哎呦!怎麼站了一溜的閹人,連個笑影兒也沒有,跟活死屍似的!還不如老身女兒宮裡,笑眉笑眼的看著喜慶,該叫皇后娘娘好好調教調教,嚇著皇上可怎麼好!」

毓瑚轉首見不過是侍立的兩溜宮人,按著本分如木胎泥偶般立著,聽得她越說越不成樣子,急忙扯了她進殿去了。

魏夫人進了暖閣,猶自絮絮叨叨,陡然間聞得蓮香幽幽然然,靜彌一室。閣中靜謐得恍若無人一般。她不知怎的便生了幾分懼意,抬起頭來但見暖榻上坐著一對璧人,座下分列著數位衣香翩影的麗人。毓瑚驟然鬆脫了她的手,自顧自屈膝道:「奴婢見過皇上皇后,兩位主子萬福。」

魏夫人這才意識到暖榻上著湖水藍銷金長衣、輕袍緩帶的男子,正是自己入宮後久未謀面的皇帝貴婿。而他身側並坐的女子,高聳雲髻用隨金鑲青桃花白玉扁方起綰起,髻上簪著一對垂銀絲流蘇翡翠七金簪,余者只用大片翡翠與東珠點綴。她著一襲表藍里紫的蹙銀線古梅向蝶紋衣,其實魏夫人並不大分得清那是什麼花,影影綽綽是一枝孤瘦的緋色梅花,卻也像杏花,抑或桃花。可是月光隔著窗欞落在那女子身上,留下一痕一痕波縠似的水光曳影,無端讓人覺得,那隱隱的清寒氣息,應該不是姿容親昵的花朵。

因是在盛夏,殿中並未用香,景泰藍的大瓮里供著新起出的冰塊,取其清涼解暑之意。裊裊騰起的白色氤氳里,那女子側著臉端坐,唯見雪白耳垂上嵌珍珠花瓣金耳飾紋絲不動,明凈的容顏仿如美玉瑩光,熠熠生輝。

魏夫人從她服色上推知她的身份,不禁暗暗腹誹,比之女兒的春華正茂、風姿秀媚,眼前這位皇后顯然帶上了歲月不肯長久恩顧的痕迹。

這般一想,魏夫人只覺得心頭暢快。她頭一次面見著皇帝,情不自禁笑出來,拍著腿高喊了一句:「貴婿呦——萬福萬福——」

閣中眾人驚得目瞪口呆,一時齊齊怔住。還是李玉反應得快,一把拉住魏夫人跪下道:「夫人快快行禮,這是宮中,並非民間,萬萬錯不得禮數。」

魏夫人這才想起毓瑚叮囑的禮數,忙扯直了身上醬紅色滾六色指寬彩絨邊得萬福裳,用手指拈起深青色纏枝菊花馬面裙,扭著身子道:「妾身魏楊氏拜見皇上皇后,皇上萬福金安,皇后萬福金安。」

皇帝笑了笑,伸手示意李玉扶起魏夫人,雙手徐徐捧著一盞描金青瓮盞輕啜甘茗,留出一個鐫刻般深沉的剪影。

皇帝左手邊的花梨木青鸞海棠椅上坐著一位著牙黃對襟蕊紅如意邊綉纏枝杏榴花綾羅旗裝的年輕女子,一張俏生生團團笑臉,拈了絲絹笑吟吟道:「夫人果然與皇上是一家人,見面就這般親熱,彷彿咱們與皇上倒生疏了,不比與令妃姐姐一家子親熱!」

另一年長女子穿了一襲淺碧色錦紗起花對襟展衣,裙身上綉著碧綠煙柳。雖然年長些許,但神色極是柔和,觀之可親。她笑著道:「什麼一家子不一家子,皇后娘娘與太后的娘家才是和皇上正經的一家子呢。咱們都是皇上的嬪妃罷了,家人也是奴才輩的,要生了自狂之心,算什麼呢!」

魏夫人聽得不悅,但哪裡敢發作,少不得忍氣聽李玉一一指了引見:「這是純貴妃小主,這是祈妃小主。」魏夫人一一見過,卻聽得上首端坐的如懿輕聲道:「皇上,難得魏夫人入宮來,聽聞魏夫人府上與珂里葉特氏府上同住城東,想必也常常來往吧?」

魏夫人不意如懿問出這句來,連忙道:「妾身與愉妃小主家中並無來往。」

如懿似也不在意,只道:「哦。魏夫人博文廣知,定有許多新鮮玩意兒說給咱們聽。想必令妃也一直耳聞目染,聽得有趣!」

魏夫人喜滋滋張開欲言,卻見祈妃揚一揚頭。撇嘴道:「皇上,皇后娘娘,這般磨牙做什麼,咱們問了她便知。」

魏夫人以為皇帝要問嬿婉生產之事,正備了一肚子話要說,也好為自己先討些辛苦功勞。卻見皇帝微微側首,一旁的李玉會意,從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布偶,扎得五顏六彩,一張臉也紅紅綠綠,肚子滾圓突出,顯得格外古怪。

魏夫人見李玉遞到自己跟前,伸了頭看了幾分道:「什麼娃娃,做得這般難看,難不成是留著給令妃的小阿哥的?這可不成!」

如懿坐在上首,一張清水臉容並無妝飾,幽幽道:「這樣的東西,留給令妃的小阿哥自然不成,給本宮的十三阿哥倒也正好!」

魏夫人愣了愣,訕笑著道:「哪兒能呢!」

李玉從袖中摸出三枚粗亮銀針,一針針扎在那布偶的肚腹上,又一拇指粗的布條,上頭寫著生辰八字,正是戊戌年二月初十日酉時三刻。

魏夫人眼珠一眨,忙低下頭道:「這個東西……妾身不知是什麼?」

皇帝慢慢飲了茶水,平視著她,不疾不徐道:「這是皇后的生辰八字,這個布偶肚腹隆起,又刺銀針於腹上,乃是在皇宮有孕之時對她飾以巫蠱之術。朕已經使人問過欽天監監副,乃知這是民間巫術,一可害人,二可傷子,三求斷子絕孫之效。」

皇帝並不問她是否知曉,只是輕描淡寫說過,彷彿只是一樁小事一般。倒是綠筠一臉不忍道:「皇上,這害子傷子已是罪大惡極,可斷子絕孫,豈不也絕的是皇上的子孫!其心之毒,聞所未聞。」

魏夫人越聽越是害怕,想要抬頭卻不敢看旁人的臉色,只得結結巴巴道:「皇上,皇后娘娘,這個怎麼會有皇后娘娘的生辰八字?妾身不知,妾身……」

祈妃鄙夷地橫她一眼,冷冷道:「魏夫人的確不知,這個布偶一共有四,分別埋在魏府東南西北四角,在你進宮之後,皇后娘娘派人搜查你宅中,才見著這個。你倒不知?難道魏府私宅,不是你做主么?」

魏夫人越聽到後頭,越是心驚肉跳。閣中的清涼逼進皮肉里,一陣陣打擺子般森寒,和著自己失措的心跳,「噔噔」地似要蹦出嘴來。

她終於驚慌失措地抬起頭來,才發覺四周之人雖然個個含著寧謐笑意,可那笑容卻是催魂索命一般厲厲逼來,逼得她目眩神迷,心膽俱裂。

如懿的神色冰冷至極,如同數九寒霜,散著凜凜雪色冰氣。她端坐於榻,魏夫人瞧著她容色分明,眉目濯濯,唯有尺步距離,卻有冷冽星河的遙遙之感。只聽她語色分明:「本宮不知如何得罪了魏夫人,竟得夫人如此詛咒?可是本宮與當日腹中的十三阿哥,何處得罪了夫人么?便是如此,稚子尚未見得天日,又有何辜?方才夫人一入門便喚賢婿,難道也要害到皇上子孫,夫人才歡喜?」

如懿語氣和緩,卻字字如鋼刀,逼得魏夫人難以言對。

祈妃微微側首,朝著魏夫人粲然一笑。那笑意分明是極甜蜜乖巧的,她的口吻卻緊追而來:「夫人莫說不知皇后娘娘生辰。今歲皇后生辰,您托令妃送來的禮物還在庫房中呢。」

容不得她有片刻的思量,祈妃又挑眉「咯咯」笑道:「莫不然當日為皇后娘娘生辰送禮為虛,蓄意詛咒謀害才是真?夫人倒真有心思啊!」

魏夫人突遭重責,一時冷汗夾著油膩嗒嗒而下,暈在水暈金磚地上,像雨天時汪著泥濘污濁的小水泡。她團著發福的身子,在地上揉成滾圓一團,訥訥聲辯,虛弱地喚道:「妾身沒有!妾身沒有!皇上明鑒啊!」

「皇上明鑒?」綠筠聲線輕綿,充滿了無奈的憐憫,「證據確鑿,愉妃的親戚扎齊受不過刑撞牆自盡了。他曾去你府上,與你密謀陷害愉妃之事,也曾親眼見你做了布偶扎銀針施法,埋於府中四角詛咒皇后與皇子。莫不成他還會冤了你么?」

魏夫人尖聲驚叫起來:「天殺的扎齊那渾小子,來我府上混吃混喝也罷了,還要滿口胡嚼咀!我什麼時候扎針做布偶了,給我天大的膽子我都不敢啊!」她又哭又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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