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海蘭

冬日時光便這麼一朵朵綻放成了春日林梢的翡綠翠蔭。今年御苑春色最是撩人,粉壁花垣,晴光柔暖,春心無處不飛懸。卻原來都是旁人的熱鬧,旁人的錦繡綴在了蒼白無聲的畫卷上,綻出最艷最麗的錦色天地。

容珮長日里見如懿只一心守著永璂,呵護他安好,餘事也渾不理會,便也忍不住道:「皇后娘娘,皇上倒是常常喚奴婢去,問起十二阿哥的情形呢。只是奴婢笨嘴拙舌的,回話也回不好。奴婢想著,皇上關懷十二阿哥,許多事娘娘清楚,回得更清楚呢。」

如懿低頭仔細看著江與彬新出的一張藥方,不以為意道:「本宮不是不知,本宮往太后處請安時,皇上也偶來探望永璂。永璂病情如何,他其實都一清二楚。」

容珮見如懿只是沉著臉默默出神,越發急切道:「皇后娘娘,恕奴婢妄言一句,如今十二阿哥這麼病著,娘娘大可藉此請皇上過來探視,見面三分情,又顧著孩子,娘娘和皇上也能藉機和好了。」

如懿心下一酸,臉上卻硬著,並無一絲轉圜之意:「永璂這麼病著,皇上若是自己不願意本宮在時來,強求也是無用。」

容珮咬著唇,想要嘆,卻強忍住了,氣道:「這些時日皇上只在令妃小主宮裡,只怕也是令妃設計阻攔了。」

日影將庭中的桐樹扯下筆直的暗影,這樣花香沉鬱的融融春色里,也有著寂寞空庭的疏涼。望得久了,那樹影是一潭深碧的水,悄然無聲地漫上,漸漸迫至頭頂。她在那窒息般的脆弱里生了無限感慨:「想要來的誰也攔不住,你有何必這般替皇上掩飾?」

容珮素來沉著,連日的冷遇,也讓她生了幾分急躁,赤眉白眼著道:「可皇上若不來,豈不是和娘娘越來越疏遠了?」

如懿閉上了眼睛,容珮的話是折斷了的針,鈍痛著刺進了心肺。她極力屏息,將素白無飾的指甲折在手心裡,借著皮肉的痛楚定聲道:「借孩子生病邀寵,本宮何至於此?」

容珮一時也顧不得了,揚著臉道:「不如此,不得活。這後宮本就是一個泥淖,娘娘何必要做一多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蓮?」她覷著如懿的神色,大著膽子道:「娘娘是後宮之主,但也身在後宮之中。許多事,無謂堅持。夫妻之間,低一低頭又如何?」

「白蓮花?」如懿自嘲地笑笑,在明燦日光下攤開自己素白而單薄的手心,清晰地手紋之中,隱著多少人的鮮血。她愧然:「身在混沌,何來清潔?滿宮裡乾淨些的,怕也只有婉嬪。可來日若洪水滔天,誰又避得過?所以本宮低頭,又能換來什麼?眼前一時安穩,但以後呢?以後的以後呢?」

容珮猛然跪下,懇求道:「不顧眼前,何來以後?皇后娘娘萬不能灰了心,喪了意!」

「不灰心,不喪意。夫君乃良人,可以仰望終身!可本宮身為皇后,痛失兒女,家族落寞,又與夫君心生隔閡。本宮又可仰望誰?」一而再,再而三,魅力自持,但深深蹙起的眉心有難以磨滅的悲愴。如懿的眼底漫起不可抑制的淚光,凄然道:「如今滿宮裡傳的什麼詩你會不知?皇上拿著本宮與孝賢皇后比,且又有什麼可比的。活人哪裡爭得過死人去!」

容珮從如懿指間抽過娟子,默然替她拭了淚,和聲勸道:「皇上這詩聽著是搓磨人的心,多少恩愛呢,只在紙頭上么?但一時之語作得什麼數?且這些年來,皇上想念孝賢皇后,心中有所愧疚,所以寫了不少詩文悼念,娘娘不都不甚在意么?說來……」她看一眼如懿,直截了當,「說來,這宮裡奴婢最敬服的是愉妃小主。她若見了這詩,必定嗤之以鼻,毫不理會。所以論剛強,奴婢及不上愉妃小主半個指頭。」

如懿聽她贊海蘭,不覺忍了酸澀之意,強笑道:「海蘭生性洒脫,沒有兒女情長的牽掛,這是她一生一世的好處。而本宮從前不在意,是心中有所堅持。經了這三番五次的事,本宮難道不知,自己只佔了個皇后的名位,在皇上心裡,竟是連立足之地都沒有的。本宮還能信什麼,堅持什麼?不過是強留著夫妻的名分,勉強終老而已。」

「娘娘可勉強不得。您這心思一起,不知要遂了多少人的心愿呢。宮裡多少人傳著這詩,盡等著瞧咱們翊坤宮的笑話。奴婢已經吩咐了下去,不許底下的人露出敗色兒來,也不許與人爭執,只當沒長耳朵,沒聽見那些話。」

如懿含了一絲欣慰,拍拍容珮的手,「你在,就是本宮的左臂右膀,讓本宮可以全心全意照顧永璂。伺候過本宮的人,阿箬反骨,惢心柔婉,你卻是最剛強不過的。有你,本宮放心。」

容珮著實不好意思:「奴婢哪裡配得上皇后娘娘這般讚許。奴婢能擋的,是蝦兵蟹將。娘娘得自己提著一口氣,牆倒眾人推。咱們的牆倒不得,只為了冤死的十三阿哥的仇還沒報,十二阿哥的前程更辜負不得!」

心似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隱隱作痛,鼻中也酸楚。日光寂寂,那明亮里也帶著落拓。這些日子裡,面子上的冷靜自持是做給翊坤宮外的冷眼看的,心底的痛楚、委屈和失落,卻只能放在人影之後,縮在珠簾重重的孤寂里,一個人默默地吞咽。這樣的傷緒說不得,提不得。一提,自己便先潰敗如山。所以沒有出口,只得由著它熬在心底里,一點點腐蝕著血肉,腐蝕得她蒙然發狂。「本宮知道,這詩突然流傳宮中,自然是有古怪。可畢竟白紙黑字是皇上所寫,否則誰敢胡亂揣度聖意。本宮自知不是髮妻,卻也不願落了這樣的口實,叫皇上自己比出高低上來。」

容珮望著如懿倔強而疲憊的容顏,靜了半晌,怔怔地說不出話來,良久方嘆息不已:「皇后娘娘,奴婢算是看得分明了。在這宮裡,有時候若是肯糊塗些渾渾噩噩過去了,便也活得不錯。或是什麼也不求,什麼也不怕,倒也相安無事。可若既要求個兩心情長,念著舊日情分,又要維持著尊榮顏面,事事堅持,那麼,真當是最最辛苦,又落不得好兒。」

彷彿是暮靄沉沉中,有巨大的鐘聲自天際轟然傳來,直直震落與天靈蓋上。曾幾何時,也有人這樣執意問過:「等你紅顏遲暮,機心耗盡,還能憑什麼去爭寵?姑母問你,寵愛是面子,權勢是里子,你要哪一個?」

那是年少青蔥的自己,在電轉如念間暗暗下定了畢生所願:「青櫻貪心,自然希望兩者皆得。但若不能,自然是里子最要緊。」

不不不,如今看來,竟是寵愛可減,權勢可消,唯有心底那一份數十載共枕相伴的情意,便是生生明白了不得依靠,卻放不下,割不斷,更不能信。原來所謂情緣一場,竟是這般抵不得風摧雨銷。用盡了所有的力氣,終於有了與他並肩共老的可能,才知道,原來所謂皇后,所謂母儀,所謂夫妻,亦不過是高處不勝寒時彼此漸行漸遠的冷寂,將往日同行相伴的恩情,如此輾轉指間,任流光輕易拋。

這夜下了一晚的瀝瀝小雨,皇帝宿在永壽宮中,伴著有孕而日漸纏綿的嬿婉。這一夜,皇帝聽得雨聲潺潺,一早起來精神便不大好。嬿婉聽了皇帝大半夜的輾轉反側,生怕他有起床氣,便一早悄聲起來,囑咐了小廚房備下了清淡的吃食,才殷勤服侍了皇帝起身。

宮女們端上來的是熬了大半夜的白果松子粥,氣味清甘,入口微甜。只要小銀吊子綿綿地煮上一瓮,連放了多少糖調味,亦是嬿婉細細斟酌過,有清甜氣而不生膩,最適合熨帖不悅的心情。

皇帝嘗了兩口,果然神色鬆弛些許,含笑看著嬿婉日漸隆起的肚腹:「你昨夜也睡得不大好,還硬要陪著朕起身。等下朕去前朝,你再好好歇一歇。」

嬿婉半羞半嗔地掩住微微發青的眼圈,嬌聲道:「臣妾初次有孕,心內總是惶惶不安,生怕一個不小心,便不能有福順利為皇上誕下麟兒,所以難免纏著皇上些,教皇上不能好好歇息。」

她的笑容細細怯怯的,好似一江剛剛融了冰寒的春水蜿蜒,笑得如此溫柔,讓人不忍拒絕。這樣的溫順馴服教人無從防範,更沒有距離,才是世間男子歷經千帆後最終的理想。年輕時,固然不喜歡過於循規蹈矩、溫順得沒有自我的女子,總將目光停駐於熱烈灼艷的美,如火焰般明媚,卻是灼人。而這些年繁花過眼,才只聰慧卻知掩藏、馴服而溫柔風情的女子,才最值得憐惜。恰如眼前的女子,分明有著一張與如懿年輕時有幾分肖似的臉,卻沒有她那般看似圓滑實則冷硬的距離和冷不防便要刺出的無可躲藏的尖銳稜角。有時候他也在後悔,是不是當時的權衡一時礫偏頗,多了幾分感性的柔和,才給了如懿可以與自己隱隱抗衡的力量,落得今日這般彼此僵持的局面。

這樣的念想,總在不經意間緩緩刺進他幾乎要軟下的心腸,刺得他渾身一凜,又緊緊裹進身體,以旁人千縷柔情,來換得幾宵的沉醉忘懷。皇帝深處臂膀,攬住她纖柔的肩,溫柔凝睇:「你什麼都好,就是凡事太上心,過於小心謹慎。朕雖然願意多陪陪你,多陪陪咱們的第一個孩子,可是朕畢竟是國君,不可整日流連後宮。」

嬿婉嬌怯怯地縮著身子,她隆起的肚腹顯得她身量格外嬌小,依在他懷中,一陣風便能吹倒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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