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異變

須臾的死寂似乎並不給殿中的兩人少許迴旋的餘地,反而有重重逼仄的畏懼從如懿的心底溢出。她的理智和直覺提醒著她這些溫情背後可能的殘酷後果,並且在她目睹凌雲徹漸漸變成雲霞紅的耳根和瞥見簾外不知何時進來袖手而立的海蘭時,那股畏懼與警惕更加凜冽地如冰雪覆上發燙的額頭,灌入腦縫。

她的身份,是這個帝國所有者的女人。永不能改變,至死也不能!

如懿的神情瞬間庄肅而冷然,含有幾分矜持之意:「多謝大人關懷。昔年彼此照顧的情誼,本宮與愉妃都銘記在心。」

海蘭聽得提到自己名字,不覺款款上前,軟聲道:「自然了,皇后娘娘念及舊恩,時時事事不忘提攜凌大人,凌大人也要知恩圖報,不要陷娘娘於危牆之下。」

海蘭的容色安寧平和若平湖秋月,卻字字句句都落在身份尊卑的天淵之別上。凌雲徹眼中的火焰如被潑了涼水,瞬息黯淡不見。他退後一步,依足了規矩道:「愉妃娘娘字字句句,微臣都懂得,不敢逾越忘恩。」

海蘭沉著而矜持地頷首,保持著優雅的儀態:「有凌大人這句話,本宮與皇后娘娘也可安心了。」她端然一笑,「對了。凌大人成日忙碌於宮中,難得出宮,既不要忘了皇后娘娘吩咐的差事,也別忘了安慰家中嬌妻。畢竟,那是皇上欽賜的姻緣呢。」

凌雲徹克制地黯然一笑,銜住眼底的一絲蒼涼孤絕,躬身告退。

海蘭見他出去,方在如懿身邊坐下,屏息靜氣,凝視不語。

如懿知她心思,便道:「有什麼話,但說不妨。」

海蘭不自覺地靠近如懿,眼裡有沉浮不定的疑惑:「姐姐有的不覺得凌侍衛對您格外親厚?」

如懿的目光停駐在她身上,伸手掠去她鬢邊髮絲所沾的一星浮塵,淡淡一哂:「我與他彼此救助扶持,自然格外親厚。」

海蘭斟酌著詞句,彷彿極難啟齒:「姐姐,我的意思是,凌侍衛對姐姐的親厚,更多的是……男女之情。」

如懿蹙眉:「不要胡說,凌雲徹已有妻室。」

「但他們夫妻並不和睦。」海蘭微微遲疑,見如懿眸中頗有探詢之意,索性道:「聽說茂倩仗著是滿軍旗上三旗的出身,並不怎麼將凌雲徹放在眼裡,所以夫妻間屢屢爭執不睦。」

如懿不以為意,淺淺一笑漾起幾分感慨:「哪有夫妻不爭執吵鬧的,外頭人家也有外頭人家的好處,夫妻拌嘴也是當著面兒。不比宮裡,夫妻君臣,什麼都擱在心裡,思量了許多遍也不能只說出來。」

海蘭盯著如懿,輕聲細語間夾著犀利的鋒銳:「我要說的不是這個。姐姐聰慧,難道真的從未察覺凌雲徹對姐姐有意。姐姐,難道您一點兒也不知?」

如懿清婉一笑,向著海蘭道:「許多事,你若不想知道,便永遠也不會知道。有時候視而不見,比事事察覺要自在許多。」

海蘭輕噓一聲:「姐姐果然是知道的。」她眼中多了一絲輕快的笑意,「因為姐姐不喜歡,才故作不知,對不對?」

如懿輕嘆:「我已暗示過,要他善待妻室。我自有我自己曾經中意之人。」

海蘭微微一怔,繼而笑:「姐姐是說皇上?多少年夫妻了,眼看著新人蜂至,姐姐還說這樣的話。」

如懿斂容,沉靜的容色如帶雪的梅瓣,瑩白中有薄薄的寒透之意:「海蘭,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在我嫁給皇上為側福晉為妾室的那一日,我就知道皇上身邊永遠不會只有我一個女人,他所愛戀憐惜的,也絕不只我一個。自從成為皇后,我便更明白這個道理。所以我可以容忍,容忍自己在年華老去的同時皇上的身邊有越來越多的女人,因為我知道我爭不了,也爭不到,只是枉然而已。不止是皇后的身份束縛著我,更是因為我比誰都明白,願得一人心,在這個宮裡是永世不可得的夢想。」

海蘭微微揚眸,凝視著如懿:「所以姐姐就可以這樣忍讓到底?」

悠長的嘆息靜默得如同貼著金磚旋過的帶著雪子的風,如懿望著朱碧牆上自己削薄的側影,那暗淡的影色也不免有憔悴零落之意:「皇上身邊的人再多,我們畢竟是少年夫妻。哪怕我什麼都不求,亦求一點兒信任,一點兒尊嚴,僅此而已。這,便是我的底線。」

「人傳歡負情,我自未嘗見。三更開門去,始知子夜變。」海蘭鬢邊的一朵碎玉銀絲珠花隨著她臻首輕搖,顫顫若風中細蕊,「皇上對姐姐的信任和尊重,在封后那一日,連我也差點兒相信了。可是如今呢,那些所謂的信任和尊重,能換來多姐姐一句喪子之痛的安慰么?還是姐姐一定要到覆水難收那一日,才能真正死心?」

如懿默然不語,只是看著海蘭鬢邊那一朵珠花出神。海蘭雖然向來無寵,但終究身在妃位,兒子又得皇帝歡心,所以也略略裝飾。且皇帝登基多年,性子里喜好奢華的本意漸漸流露,也看不慣嬪妃過於簡素,所以海蘭飾在燕尾上的一朵翠翹明珠壓發,那明珠便也罷了,不過是拇指大的光潤渾圓一顆,有目眩迷離的光暈,那翠翹是用上好的翠鳥的羽,且是軟翠,細膩纖柔。

那樣雍容而精緻的翠藍,映著她白凈的容顏,有泠泠的冷光翠華,讓人無端便生了清冷澀意。她唇邊有酸楚的笑意,如秋風裡枝頭瑟瑟的葉,輕輕吟道:「彈破莊周夢,兩翅駕東風,三百座名園,一采一個空。誰道風流中,唬殺尋芳的蜜蜂。」她的聲音脆脆的,落在殿中有空響的迴音,「姐姐熟讀宋詞元曲,自然知道這支曲子。」

如懿的笑意蕭疏得如一縷殘風,「你是說,我們愛的男人,不過是一隻尋芳花間不知疲倦的大蝴蝶?」

海蘭的笑容轉瞬如初雪消逝:「姐姐,那是您愛的男人,不是我們。」她的花語清晰如薄薄的刀鋒,划下不可逾越的冷淡,「我只是皇上的妃妾,與他同眠數載,育有一子,僅此而已。」

在連續失去了愛女和幼子之後,如懿再粗心,亦發現了衰老的不期而至。那是一樣無法抗拒的東西,原本她提著一口氣,以為可以摒得住失去孩子的傷心,以為可以用佛經偈文來安撫自己的痛心與責備,可是這樣日里夜裡忍著淚,清晨醒轉時,還是能撫摸到淚水浸淫過枕被的痕迹。

紅絲穿露珠簾冷,百尺啞啞下纖綆。翊坤宮寂寥冷清的日子裡,時光彷彿機杼聲聲中經穿維度的枯燥與死板。如懿愈加懶於梳妝,只得在逢十日嬪妃不得不拜見的日子裡,她才勉強打起精神草草應對。對著妝鏡時,哪怕光線再晦暗,她都能敏捷地發現隱蔽在發間的銀絲,原本只是一絲,一根,漸漸如秋霜掩映後的枯蓬,一叢一叢密密地長出。當榮配不得不一次次用桑葉烏髮膏為她染黑髮色的時候,如懿亦頹然:「掩住了白髮,眼角的細紋又該如何呢?」

那細細的紋路,彷彿是輕綿的蛛網,幼細無聲的蔓延在眼角和面頰。再多的脂粉,也敷不上乾澀的肌膚,那是昨夜思子的淚痕划過,無法再吃住脂粉的滑膩與香潤。

閑來無事時,太后也會偶爾來看她,亦會溫言安慰:「皇后莫要如此傷心了。」

這是如懿與太后之間難得的平靜而略顯溫情的相處。自從端淑長公主歸來,太后彷彿一夜之間變回了一個慈愛而溫和且無欲無求的婦人,含飴弄孫,與女兒相伴,閑逸度日。她身上再沒有往日那種精明犀利的光彩,而是以平和的姿態,與她閑話幾句。自然,太后也會帶來皇帝的消息。雖然幾乎不再見面,皇帝也有慰藉的話語傳來。

她並不曾體會到那些話語之後的溫度,因為這樣的話,客氣、疏遠、矜持有度,太像是不得不顯示皇家禮儀的某種客套。她只是仰視著太后平靜的姿容,默默地想,是要行經了多少崎嶇遠途,跋涉了多少山重水複,才可以得到太后這般光明而寧和的手梢。

雖然有太后這樣的安慰,也有皇帝的話語傳來,但皇帝終究未曾再踏入翊坤宮中。孩子的死,終究已經成了他們之間難以解開的心結。自然,比之一個中年喪子喪女的哀傷女子,他更樂意見到那些年輕的嬌艷的面龐,如盛開的四時花朵,宜喜宜嗔,讓他輕易忘卻哀愁。而她,只能在苔冷風涼的孤寂里,緊緊抱住唯一的永璂,來支撐自己行將崩潰的心境。

此時的熱鬧,只在嬿婉的永壽宮。哪怕是冰天雪地時節,那兒也是春繁花事鬧得天地。嬿婉正懷著她的第一個孩子,開始她真正躊躇滿志的人生。無論腹中是男孩還是女孩,都意味著曾經以為不能生育的夢魘的過去。她終於能抬頭挺胸,在這個後宮廝殺,驚雷波動之地爭得自己的一席之位。

真的,多少次午夜夢回,嬿婉看著錦繡堆疊的永壽宮,看著數不盡的華美衣裳、綾羅珠寶,寂寞地閃耀著死冷的華澤。她死死地抓著它們,觸手冰涼或堅硬,卻不得不提醒著自己:這些華麗,只是沒有生命的附屬,她只有去尋得一個有生命的依靠,才不至於在未來紅顏流逝的日子寂寞地芳華老去,成為紫禁城中一朵隨時可以被風卷得凌亂而去的柳絮。

哪怕是皇帝在身邊的夜裡,她同樣是不安心的。此時此刻自己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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