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繞頸

如懿的生產是在十二月二十一日的丑時一刻開始發作的與往常不同,除了接生的嬤嬤和太醫伴隨在側,連欽天監的監正與監副也守在偏殿,候著星象所昭示的祥瑞之胎的誕臨。

冬夜深寒,皇帝坐在偏殿,聽著如懿痛楚的呻吟聲,連連搓手不己,急道:「朕不便進產房,你去喚個嬤嬤來問問,是什麼緣故,怎麼還沒動靜?」

海蘭一臉焦灼,一時按捺不住,陪著皇帝道:「皇上,要不臣妾進去瞧瞧?」

皇帝的口吻不安且不耐,道:「這話你方才就問過,接生嬤嬤們說孩子的胎位不大好,不容易生,其他並無大礙,人多反而手雜,朕才不讓你進去的。」

李玉看出皇帝的焦急與擔心,忙勸道:「皇上安心,皇后娘娘己經生產過兩次,這次不會有礙,一定會順順利利生下一個小阿哥的。」

欽天監監正忙賠笑道:「李公公所言甚是。皇后娘娘胎氣發動的時候也是個上上吉時呢。微臣已經算過,只要在日中前後出生,那麼皇后娘娘這一胎無論男女,一定貴不可言。」

皇帝長噓一口氣,稍稍輕鬆幾分:「若是公主便罷,朕便立即封為固倫公主,若是皇子,朕連名字都想好了,便叫永璟,取玉之華彩之意。」

欽天監監正連連道,「璟,玉光彩也。皇子行永字輩,公主行璟字輩,皇上取此名,可見重視。且皇后娘娘懷上此胎之時,紫微星華光閃耀,皇上取此佳名,真是最合適不過了。」

天色將明時分,如懿的呻吟聲隨著一聲痛厲的呼叫戛然而止,皇帝有過幾多子女,聽到這一聲痛呼,便知是要生了。然而期待中的兒啼聲並未響起,只是一片難堪的靜默。

監正聽得聲音征了怔:「這是生了么?這麼快?可還沒到日中時分啊!」

李玉伸長了脖子向外探去,輕聲道:「聽這聲音像是生了呀?怎麼還沒兒啼聲呢?」

他的話音未落,隱約有幾聲驚惶的低呼響起,海蘭心裡微微一沉,不知怎的,便覺得周身寒浸浸的,像是外頭的寒氣透骨通進,可是殿內,分明是紅恰籮炭燒得滾熱,入置三春啊!

偏殿的門驟然被推開,接生的嬤嬤和太醫們跌跌撞撞進來,哭喪著臉道:「皇上恕罪!皇上恕罪啊!」

皇帝的臉色倏然如寒霜凍結,厲聲道:「怎麼了?是不是皇后不好?」

為首的正是田嬤嬤,她嚇得瑟瑟發抖,回稟道:「回皇上的話,皇后娘娘產下了一個小阿哥。」皇帝神色一松,尚來不及迸出一個笑容,田嬤嬤又道:「可是小阿哥才離了娘胎,就沒了氣息,已經離世了。」

皇帝大驚之下踉蹌幾步,跌坐在紫檀座椅之中,海蘭急得臉色大變,頓足道:「那皇后娘娘呢?皇后娘娘如何?」

江與彬跪在地上道:「皇后娘娘因為生產時用力過度,氣竭昏厥。微臣已經給娘娘服下山參湯,靜養片刻就會好的。」

皇帝的聲音有些發顫,目光在殿中搜尋不斷:「小阿哥,朕的小阿哥呢?」

菱枝抱了一個小小的襁褓在懷,含淚上前道:「皇上,小阿哥在此,只是無緣了。」

皇帝的手微微發抖,想要去掀開蓋著孩子面容的白絹,卻無論如何也拈不住那白絹。到底是海蘭忍不住,掀起白絹望了一眼,孩子已經被擦洗乾淨了,面頰青紫發黑,雙眼緊閉,顯然是被臍帶勒住活活窒息而死。

海蘭眼中一熱,淚水潸潸滾落。她用力捂著嘴,不讓哭聲從指縫間溢出,勉力道:「好好抱下去吧。」

皇帝看了孩子一眼,目光如被烈風撲滅了的火苗,顫顫巍巍,已忍不住落下淚來。他的氣息像哽在喉頭一般,抽搐著道:「小阿哥怎會如此?」

一眾接生嬤嬤嚇得篩糠似的亂抖,如何說得出話來。還是江與彬忍了淚道:「皇上,小阿哥一出生便沒了氣息。嬤嬤們抱出來時微臣查看過,是臍帶繞在了小阿哥的脖子上,足足繞了三圈,才使得小阿哥窒息而死。」

海蘭的心口像是被巨石死死壓住,壓得喘不過氣來。她的腦中一片混沌,臉色難看極了,半晌才說得出話來,厲聲道:「按著規矩,后妃生產之時太醫都是候在外頭以備不時之需,只有接生嬤嬤們可以守在身邊,當時到底是誰接生的?說!」

海蘭一向溫和靜默,即便協理六宮,也是寬和待下,何曾有過如此聲色俱厲的時候。後頭跪著的一個接生嬤嬤道:「奴婢等六人為皇后娘娘接生。但從皇后娘娘體內接出小阿哥的,唯有田嬤嬤一人,因為田嬤嬤是奴婢等人中伺候各宮小主生產最多的,資歷最深,經驗也老到,所以這最難的事,都由田嬤嬤親力親為。」

田嬤嬤一臉驚恐不安:「皇上,皇上,奴婢伺候皇上與先帝兩朝的後宮嬪妃生產,這樣的事也是第一次見到。奴牌實在惶恐。」她汗如雨下,拚命磕頭不已,「皇上恕罪,皇上恕罪啊!」

海蘭的嘴唇哆嗦著,喝道:「小阿哥在皇后腹中一直安好,胎動如常,只是胎位稍稍不正而已,怎會在離開母體之時才發現臍帶繞頸沒了氣息?」

田嬤嬤的汗水滴落在地上,洇出油膩膩的水光。她惶然道:「回愉妃娘娘的話,婦人生產,本就形同在鬼門關走了一遭,皇后娘娘年近四十,身體自然不如年輕時適合養育,且,且有五公主夭折之事傷懷,所以影響小阿哥也未可知。」

另一接生嬤嬤亦道:「皇上,愉妃娘娘,孩子在母腹中,本來一切就只憑太醫脈象診斷判定是否安好。然而生產之事險之又險,什麼事都會發生,小阿哥的胎位又不太正,這樣的事在民間也是常見,所以,所以……」

她話音未落,皇帝一樣瞥見立在一旁的欽天監監正,立刻飛起一腳踹向他身上,那監正如何敢躲避,生生受了這一腳,滾落地上。

皇帝雙目通紅,既怒且傷心,道:「你們不是說皇后這一胎懷的是祥瑞之子,上承天心,下安宗兆,還說紫微星泛出紫光,是祥瑞之兆!如今看來,全是一派胡言!」

那監正連滾帶爬地跪起來,匍匐在地,磕頭如搗蒜:「皇上!皇上!微臣夜觀星象,不敢胡言啊!且微臣也說了,阿哥在日中前後出生是最吉祥的,至於為何繞頸而死,微臣,微臣也不知為何會如此?」他痛得齜牙咧嘴,卻實在不敢痛呼出聲,只得咬著牙道,「皇上要責罰,微臣自甘領受。只是微臣也不知為何如此,但求死個明白。」他磕了個頭道,「皇上,微臣請問皇后娘娘生辰何時?」

皇帝氣得臉色鐵青,如何說得出話來,揚了揚下巴。李玉會意,便道:「皇后娘娘的生辰是戊戌年二月初十日酉時三刻,你這樣卑賤的奴才,能知道皇后娘娘的生辰,也算死而無憾了。」

監正掰著指頭,眉心緊鎖,算了片刻道:「皇上,皇后娘娘是戊戌年所生,生肖為狗。而今年是乙亥年,生肖為豬。流年對沖,以生肖大者為勝,生肖小者非死即傷。」他看了看窗外天色,又道,「此刻正是卯時二刻,天色慾明未明,皇后娘娘生辰是酉時三刻,正是日暮時分,二者也是相衝,本來皇子屬陽,若能在日中時分出生,便會貴不可言。可從皇后娘娘的生辰來看,命相極陰,才克住了小阿哥在此時出生,結果斷了性命啊!」

海蘭未等聽完,己經勃然大怒,她氣得渾身亂顫,髮髻間的珠花釵珞玎玲作響:「小阿哥未生之時,你極盡阿諛,言說祥瑞,小阿哥出生夭折,便將一切都推脫到皇后娘娘身上。」她直挺挺跪下:「皇上,臣妾懇請皇上治欽天監監正妄言犯上之罪。」

那監正嚇得伏在地上不敢起身:「皇上,皇上,微臣不敢妄言,恕微臣狂狂妄,五公主被瘋犬咬傷而死,也正是因為皇后娘娘命相極陰,才招來犬患,從而累及在旁的忻妃娘娘和六公主啊!」

海蘭驚怒交加,轉首怒叱道:「你膽敢污衊皇后!簡直罪該萬死!」

皇帝的面色變了又變,兩頰邊的肌肉微微抽搐著,彷彿有驚濤駭浪在他的皮肉之下起伏而過。良久的靜默,幾乎能聽到眾人面上的冷汗一滴滴滑落於地的聲響。火盆里的炭火熊熊地燃著,一芒一芒的火星灼燒了人的眼睛,偶爾「嗶啵」一聲輕響,幾乎能驚了人的心腑。

皇帝的聲音極輕,像是疲倦極了,連那一字一句,都是極吃力才能吐出:「十三阿哥賜名永璟,乃朕嫡子,朕心所愛,然天不假年,未能全父子緣分,追贈十三阿哥為悼瑞皇子,隨葬端憊太子園寢。」他頓一頓,「一眾接生人等,照料皇后生產不力,一律出宮,永不再用。欽天監監正,妄言亂上,污衊皇后,革職,杖斃。」他說罷,遽然起身離去,衣袍帶起的風拂到海蘭面上,她無端端一凜,只覺拂面生寒。

海蘭膝行兩步,跟上皇帝道:「皇上不去看看皇后娘娘么?」

皇帝的臉對著殿外熹微的晨光,唯余身後一片暗影,將海蘭團團籠罩:「皇后生產辛苦,愉妃好好陪陪她吧,也叫江與彬好生照料,聯累了,且去歇一歇,十三阿哥的事,你緩緩告訴她吧。」

海蘭還要再說,一陣冷風卷著雪子颼颼撲上身來。半晌,人都散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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