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傷金

這一年的夏天,便隨著金玉妍的徹底失寵忽忽而過,漫漫沉寂了下去。

如懿的再度有孕,讓皇帝幾乎將她捧在了手心裡,連太后亦感嘆:「皇后年歲不小,這幾年接連有孕,可見聖眷隆重,真當羨煞宮中殯妃了。」

這話倒是真的。大約是璟兕的早夭,又緊接著懷上了腹中這個孩子,連皇帝都與如懿並頭耳語,總覺得是璟兕又回來了。而欽天監更是進言,道:「天上紫微星泛出紫光,乃是祥瑞之兆,皇后娘娘這一胎,必定是上承天心,下安宗兆的祥瑞之胎,貴不可言。」

欽天監素來觀察天象,預知禍福,皇帝十分相信。且璟兕與六公主夭折後,皇帝也極盼望如她腹中的孩子能帶來更多的歡喜,沖一衝宮中的悲怨之氣故而更是大喜過望。這樣的愛寵和憐憫,讓皇帝待如懿如珠似寶,若非有緊急朝務,必定每日都來陪如懿用膳說話。

如懿雖不十分相信欽天監的喜報,總以為又幾分阿諛奉承討得皇帝歡心的意思,卻也不說破,只是一笑而已。

宮中都沉浸在中宮有喜的喜慶之中,渾然忘記還有金玉妍這個人了。

秋風颯颯,紅葉落索。寒霜滿天,霰雪如織。

乾隆二十年的初冬,十一月,小雪初至。

如懿的月份已經很大了,眼看著臨盆之日逐漸近了,人漸漸慵懶,身子也越發笨重。翊坤宮中早已讓人挖好了喜坑,如懿的額娘也進宮來陪著。而六宮之人,也是日日前來陪侍。當真是門挺熱鬧,連門檻都要被踏破了。

這一日,江與彬來請了如懿的脈,如懿斜靠在床上,慵懶的姿勢讓人想起夏日碧波池中盛綻的蓮花。

江與彬道:「孩子在腹中一切都好,娘娘月份漸大,起坐間要小心。尤其這幾日下雪了,出門格外仔細腳滑。」

容佩抿嘴笑道:「江大人總把咱們奴啤該當心的事都說了。」

如懿撫著高高隆起的肚子,含笑道:「都生了兩回孩子了,自然什麼都懂了。倒是難為你們惢心惦記著,如今自己都是兩個孩子的娘了,還只為本宮操心。」

江與彬道:「惢心伺候了娘娘小半輩子,哪有不上心的。這些日子下雪,她腿腳不方便,不能來給娘娘請安,就只在家埋頭做小衣服呢,希望能進獻給娘娘腹中的小阿哥。」

殿中供著一溜盛開的水仙,盆盆花瓣十餘片捲成一簇。花冠由輕黃顏色慢慢泛上淡白,映著翠綠修長的數百葉片,便稱「玉玲瓏」。此時水仙被殿中銅火盆中的銀炭一醺,花香四溢,宛如甜酒醉人。

如懿笑吟吟道:「你說是小阿哥,齊太醫也說是小阿哥。真就這麼准么?」

海蘭笑著道:「不止太醫這麼說,這回連欽天監也開口,說皇后娘娘這一胎是祥瑞至極的福胎呢。」

如懿拂一拂身上蓋著的桃紫蘇織金棉被,被面上用銀線彩織著和合童子嬉戲圖,映著櫻桃紅棉帳上瓜瓞綿綿的花色一天一地都是花團錦簇迎接著新生的歡喜。連素來衣著素雅的海蘭,鬢邊亦簪了一朵胭脂花色重瓣山茶。如懿看著那金黃紛疊的花蕊,含著笑暗暗尋思:這一枝品種算是「賽洛陽」,還是「醉楊妃」?

都不要緊,左右都是喜悅的紅。

忻妃無限羨慕地小心翼冀地撫摸著如懿的肚子,眼裡有晶瑩的淚光:「還是皇后娘娘的福氣最好。臣妾想,這是五公主又回來了。」

如懿看著她,不覺憐憫,溫柔道:「你放心,六公主還會回來的。本宮入宮多年,才有如今連連有喜的福分。你還年輕,福報會更深的。」

忻妃閃過一絲喜色,旋即切齒道:「皇后娘娘說得是,臣妾相信福報。更相信報應。」她快意地道,「聽說金玉妍病入膏肓,快不成了。」

如懿頗有些意外:「病入膏肓?本宮怎麼都不知道?」

海蘭忙道:「皇后娘娘有著身孕,誰敢胡說這樣不吉利的事兒,吵擾了皇后娘娘的清靜。只是嘉貴妃怕是真的不成了,皇后娘娘可知道,李朝又遣了一撥兒年輕女孩子過來,說是打發給宮裡伺候的,其實還不是看著嘉貴妃不成了,所以急忙又物色了新人來,生怕失了恩寵靠山。」

忻妃冷笑一聲:「愉妃姐姐,這個我隱約聽說了,也不是這一回了。自從嘉貴妃失寵,四阿哥出嗣,李朝巴巴兒撥了多少女孩子過來,皇上不是都賜給各府的貝勒親王們了么?一個都沒留在宮裡。」

如懿輕輕搖頭:「這回卻不一樣了。李朝如此殷勤,皇上盛情難卻,昨夜來用膳時說起,己經留下了一位宋氏為貴人。聽說也是兩班貴族之女,還是李朝世子親自挑選的美人,不日就要進宮了。這樣,也不算太拂了李朝的面子,也是定了他們的心。」

忻妃鄙夷地撇撇嘴,將絹子塞進手腕的絞絲白玉鐲里:「李朝的心也太急了,嘉貴妃還沒死呢,就這麼赤眉白眼地送新人來了。倒是咱們沒盼著她咽氣她母族的人先盼上了。」

如懿靠著背後的馥香花團紋軟枕,沉吟著道:「嘉貴妃病成這樣,皇上去看過么?」

「皇上忙於朝政,並不得空兒。」忻妃含了一縷痛快的笑色,雙頰微紅,「自從四阿哥出嗣,皇上再未去看過嘉貴妃了。何況永壽宮那位有了身孕,皇上一得空兒,除了陪伴娘娘,也常去看她呢。」

忻妃所指,是永壽宮的令妃嬿婉,多年的殷殷盼子之後,十一月間,太醫終於為她診出了喜脈,如何能不叫她欣喜若狂?連皇帝也格外愛憐。

海蘭輕嘆一聲,如貼著地面旋過的冷風:「自從娘娘有孕,皇上召幸最多的便是令妃,有孕也是意料之中了。」

忻妃道:「令妃微賤時總被盛貴妃欺凌,如今嘉貴妃落寞,她卻得意至此,真是風水輪流轉了。」

枕邊有一柄紫玉琢雙魚蓮花如意。那原是皇帝親手賜了她安枕的,通身的紫玉細膩水潤,觸手生溫。上部玉色潔白,琢成兩尾魚兒栩栩如生,隨波靈活游弋。底部玉色卻是漸漸泛紫,紋飾成繁綺的纏枝並蒂蓮花模樣,溫潤異常。

如懿撫著滑膩的玉柄,淺淺含笑,慵懶道,「嘉貴妃落得今日,也多虧妹妹的阿瑪濟事。」

忻妃切齒,含了極痛快的笑容:「她既要了臣妾愛女的性命,落得如此地步,也是報應不爽!也怪她和李朝的人都糊塗油蒙了心。臣妾阿瑪朝中為官多年,門生故舊總還是有的,只稍稍去那李朝使者跟前提了一句若四阿哥出繼為幸賢皇后嗣子,那人便巴不得去了,也不打里著皇上是什麼性子!」

「你做得極好。」如懿贊過,若有所思道,「宮裡有誰去看過嘉貴妃么?」

海蘭見她在意,便道:「嘉貴妃在宮裡的人緣,皇后娘娘您是知道的。如今她的處境又那麼難堪,四阿哥也打發出去出繼給旁人了,更沒人搭理她了。」

忻妃恨恨啐了一口:「自作孽,不可活!」

如懿眼波宛轉,看一眼江與彬:「嘉貴妃真的不成了?」

江與彬道:「微臣看過嘉貴妃的脈案,只怕去留只在這幾日了。」

如懿撫著睡得微微蓬鬆的鬢髮,慵懶道:「雖然宮裡的人都不喜歡嘉貴妃,但本宮是皇后,不能不去看看,有些話也不能不問個真切。備輦轎吧。」

啟祥宮原在養心數之後,離皇帝的居處只有一步之遙,可見多年愛寵恩眷。然而,如今卻是長門一步地,不肯暫回車了。

雪中風冷,吹得那落盡秋葉的梧桐空枝簌簌有聲。庭院里花草衰敗,連原本該伺候著的宮人們也不知去哪裡躲懶了。唯有幾株楓樹堆落的殘紅片片,從薄薄的積雪裡露出一絲刺目的暗紅。

如懿撫著容佩的手小心地走著,明黃纏枝牡丹翟鳳朝陽番絲鶴氅被風吹得張揚而起,在冷寂的庭院中如艷色的蝶,展開碩大華麗的雙翅,越發顯得庭院寂寂,重門深閉。

春來赫赫去匆匆,刺眼繁華轉眼空。當年富貴錦繡之地,寵極一時的嘉貴妃,亦落得轆轤金井,滿砌落花紅冷的境地。

如懿進去的時候,啟祥宮裡暗騰騰的,好像所有的光都不能照進這個曾經風光無限的宮殿里。如懿微眯了一會兒眼睛,才能漸漸適應從明澈陽光下走昏暗室內的不適。她心裡有些詫異,才發覺原來並不是光線的緣故,而是所有的描金傢具、珠玉擺設、紗簾羅帳,都像積年的舊物一般,灰撲撲的,沒有任何光彩。彷彿這座金碧輝煌的宮殿,也隨著它的主人一同黯淡了下去。

如懿雖然恨極了玉妍,但乍見此處凄荒,亦有些心驚。她不可置信地伸出手,手指輕撫之處,無不蓄了一層厚厚的塵灰。如懿忍不住嗆了兩口,容佩趕緊取過絹子替她擦拭了,喝道:「人都去哪裡了?」

這才有宮人急惶惶進來,像是在哪裡偷懶取暖,臉都醺得紅撲撲的。

容佩見有人來,越發生氣:「大膽!你們是怎麼伺候貴妃的?」

宮人們嚇得跪了一地,紛紛磕頭道:「皇后娘娘恕罪,容姑姑恕罪。不是奴才們不好好伺候,是貴妃小主自從病了之後,就不許奴才們再打掃這殿中的一事一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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