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傷花

如是,達瓦齊被解京師之日,皇帝御午門,封以親王,賜寶禪寺街居住。端淑宮拜見太后,其時腹部已經隆起,行走不便。母女二人一別二十年,不覺在慈寧宮中抱頭痛哭,以訴離情。

達瓦齊從此便在京中與端淑長公主安穩度日,只是他不耐國中風俗,每日只向大池驅鵝逐鴨,沐浴其中以為樂趣。達瓦齊心志頹喪,每日耽於飲食,大吃大喝,日夜不休。他身體極肥,面龐比盤子還大出好許,腰腹闊壯,膻氣逼人,不可靠近。公主看不過眼,便請旨常在慈寧宮中居住。皇帝倒也允准,只讓太后答允少理後宮之事,方才成全了端淑長公主於太后的母女之情。

如是,宮中也寧和不少,連著太后與如懿也和緩了許多。

偶然在慈寧宮見著端淑,如懿與她性子倒相投。大約見慣了世事顛沛,端淑的性子很平和,也極爽朗通透,與她說話,倒是樂事。

二人說起少年時在宮中相見的情景,端淑不覺掩唇笑道:「那皇后嫂嫂入宮,在一眾宮眷中打扮得真是出挑,連衣裙上綉著的牡丹也比別的格格精緻不少。我雖是皇家公主,也不免暗暗稱奇,原來公卿家的女兒,也不是輸陣的。」

真的,年紀小的時候,誰懂隱忍收斂為何物?春花含蕊,哪個不是盡情恣意地盛放著,鬧上一春便是一春。

如懿便笑:「公主記性真好。」

端淑微微黯然:「自從遠嫁,宮裡的日子每一天都在我心裡顛倒個過兒,什麼都記得清清楚楚的。連額娘袖口上的花樣繡的什麼顏色,也如在眼前。我還記得,我出嫁那一日,額娘戴著一枚赤金嵌翠鳳口鐲,那鐲子上用紅瑪瑙碎嵌了一對鴛鴦,我就在想,鴛鴦,鴛鴦怎是這樣讓人心酸的鳥兒。」

如懿正要出言安慰,端淑先自緩了過來,換了清朗笑意:「如今可好了,我又回來了,一早便向額娘討了那隻鐲子,以後便不記掛了。」她又道,「說來那時我可喜歡皇后嫂嫂裙子上的牡丹了,就如今日這件一樣。那時我想摸一摸,嫂嫂卻似怕我似的,立刻走遠了。」

太后盤腿坐在一邊,慈愛地聽著端淑碎碎言語,彷彿怎麼也聽不夠似的。聽到此節,太后便笑:「多少年了,還念著這事兒。那定是你頑皮,皇后不願理你。」

如懿念及往事,不覺唏噓:「皇額娘,真不是臣妾矯情莽撞,實在也是怕了。」

端淑咂舌:「皇后的性子,也知什麼是怕?」

如懿頷首:「當日皇額娘與臣妾姑母不算和睦,臣妾隨著姑母,哪裡敢與皇額娘的女兒親近。且在家時,姨娘所生的女兒綿里藏針,屢屢借著一衣一食生出事端,臣妾雖為嫡出,但不及妹妹得阿瑪疼愛,發覺斥責無用,只好避之不及。」

端淑「咦」了一聲:「一直以為你出身後族,又是格格,不意家中也這般難相處。」

如懿輕嗤,卻也淡然:「天下人家,莫不如是。」她又笑,「當年得罪公主,不想公主如此記仇,看來哪一日必得好好請上一桌筵席,向公主賠罪。」

說著,太后也笑了,道:「你們便時太閑,記著這個論那個。多少舊事了,還來說嘴。」

噫!不意真有今日。

可放下舊日種種恩怨讎隙,笑語一餉。

那,那些曾經放不開的情仇,都是哪裡來的呢?莫不真是自尋煩惱。那此刻放不下的,又算什麼呢?

她輕輕嘆息,坐看天際雲起雲散,飛鳥四逸。

時近盛夏,京中晴日無雲,已經漸漸酷熱。因達瓦齊受降之故,李朝等屬國也紛紛來賀,派使臣入京,朝中一派喜慶之氣。只是因著兩位小公主新喪不久,皇帝也無意前往圓明園避暑,只在宮中忙於平定準噶爾之後的種種事宜。

如懿午睡初醒,飲了一碗酸梅汁,便撫著胸口道:「吃得絮了,沒什麼味道,反而胸悶得很。」

容珮笑道:「這幾日天熱,娘娘的胃口不好,總是煩悶難受……」

容珮的話未完,如懿已經橫了她一眼:「不相干的話不要多說,扶本宮起身梳妝,咱們去看看皇上。」

午後的養心殿安靜的近乎寂寞,皇帝獨立於窗下,長風悠然,拂起他衣炔翩翩,如白鶴舒展的翅,游逸於天際。他的背影肅肅,宛如諦仙。這般無人時,如懿凝望向他,宛若凝望著少年時與他相處的時光,唯有他,唯有自己,再沒有別人來打擾他們的寧靜。

皇帝的沉醉,在於壁上懸掛的巨幅地圖,喃喃道:「準噶爾諸部入版圖……其山川道里應詳細相度,載入皇輦全圖。自聖祖康熙時至今,三代的夢想與期盼,朕終於實現了。」他興奮地看向如懿,滿眼沉著與喜悅,「如懿,朕已經命人重新繪製新疆地圖,將準噶爾之地完整畫入。又吩咐在避暑山莊東北面的普寧寺,以滿,漢,蒙,藏四種文字刻碑記述我大清平定準噶爾部的歷程,定名《平定準噶爾後勒銘伊犁之碑》。你說可好?」

如懿分享著他的快樂,並肩立於他身旁:「皇上完成先祖之願,理當普天同慶,以告慰列祖列宗。」她微微垂首,靠在他肩上,「臣妾最高興的是,皇上的山河萬里,宏圖揮鞭之中,是臣妾何皇上一同經歷的。」

皇帝的笑容清湛,抵著她的額頭道:「如懿,你這樣的話,朕最歡喜。」皇帝指點著萬里巨圖,揮斥方遒,「平定準噶爾後,便是天山一帶的不肯馴服於朕的寒部,還有江南的不服士子,雖然明面上不敢反抗我大清,但暗中詆毀,寫詩嘲諷的不在少數,甚至蔚然成風。」

如懿搖一搖手中的輕羅素紗小扇,送上細細清涼:「士子們都是文人,頂多背後牢騷幾句,皇上不必在意。」

皇帝冷哼道:「先祖順治爺寵幸漢臣,他們就敢說出——若要天下安,複發留衣冠,這種大逆不道的話。康熙爺與先帝都極重視民間言論,尤其百姓愚昧,極易受到這些文人士子的蠱惑。」

如懿聽皇帝說起政事,只得到:「是。」

皇帝侃侃而談:「不止民間如此,朕的朝廷里難道就清靜么?廣西巡撫衛哲治告內閣學士胡中藻自負文才,不滿朝廷,寫詩誹謗。你可知他都寫了些什麼?」

如懿見皇帝深色不悅,只得順著說:「臣妾願意耳聞。」

皇帝冷冷道:「胡中藻姓胡,就慣會胡言亂語,寫什麼——一世無日月、一把心腸論濁清、斯文欲被蠻、與一世爭在醜夷等句,尤其是——一把心腸論濁清之句,加『濁』字於我國號『清』字之上,是何居心?」

如懿聽得心有戚戚,只得含笑道:「他一個文人,寫詩興緻所致,恐怕沒有咬文嚼字那麼仔細。」

皇帝眉心一皺,愈加沉肅道:「皇后有所不知,胡中藻不僅如此,他悖逆、抵訕、怨望之處數不勝數,他所出的典試經文題內有』乾三爻不像龍』之句,乾隆乃朕年號,龍與隆同音,顯然是詆毀朕,再有『並花已覺單無蒂』句,豈非譏諷孝賢皇后之死。胡中藻鬼魅為心,語言吟誦之間,肆行悖逆抵訕,實非人類之所應有」有凜然的殺氣凝在他墨色的眸底,看得如懿心驚膽戰,「朕已決定,胡中藻罪不容誅,斬首棄市!」

如懿心頭一哆嗦,正欲說話。皇帝看向她的顏色已有幾分不滿:「皇后難道對這樣的不忠之人還心存憐憫么?」

如懿還如何敢多說,只得道:「臣妾不懂政事,只是想,若於文字上如此嚴苛,天下文人還如何敢讀書寫字呢?」

「要讀就讀忠君之書,要寫就寫忠君之字,如若不然,朕寧可他們個個目不識丁,事事不懂!」

有清風乍起,身上淺紫色棠棣花樣的袖口隨風展開,飄飄若舉,宛如蝴蝶撲扇著闊大的翼,扇得她的思緒更加煩亂。如懿有一瞬的出神,難怪天下男子都喜歡單純至無知的女子,這樣捧在手心,或棄之一旁,她什麼都不懂,亦不會怨,不比識文懂字的女子,情絲剔透,心有怨望,才有班婕妤的《團扇歌》,才有卓文君的《白頭吟》。

她微笑著,無知無覺的女子,或許嘆息幾聲,哀嘆命運不濟也便罷了,如何說得出卓文君一般「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的話呢!這樣的才女,固然聰慧玲瓏,自然也不夠可愛了。

皇帝蹙眉:「皇后,你在笑什麼?」

如懿心中一凜,那笑容便僵在了臉上:「臣妾在想,臣妾也喜讀詩文,以後更該字字篇篇都小心了。」

皇帝拂袖道:「本就該這樣。朕想起胡中藻乃朕先前的首輔鄂爾泰的門生。雖然鄂爾泰已死,但他認人不清,朕已下令將其牌位撤出賢良祠,以儆後人。」

如懿口中應著,看著眼前勃然大怒的男子,心思有片刻的恍惚。曾幾何時,那個與自己一起談論《詩經》、一起夜讀《納蘭詞》的男子呢?他溫文爾雅的風姿,怎麼此刻就不見了呢?

彷彿記憶中關於他的已越來越模糊,最終也只幻化為一個朦朧而美好的影子,憑自己旖念。

或許,眼前的男子還是和從前一樣吧,只是他在意的,再不只是那樣美麗如螢火蟲般閃爍的文字,而是文字背後的忠誠與穩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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