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西風涼

夜色如輕紗揚起,四散瀰漫。倏爾有涼風吹過,不經意撲滅了幾盞搖曳的燈火。容珮側身逐一點亮燈盞,動作輕悄無聲。偶爾有燭火照亮她鬢間的燒藍點珠絹花,幽藍如星芒的暗光一閃,彷彿落蕊芳郁,沉靜熠熠。

如懿拿撥子挑抹琴弦,反反覆復彈著一曲晏殊的《蝶戀花》。宋詞原本最合紅妝淺唱,何況是晏殊的詞,是最該十六七歲女郎執紅牙板在雨夜輕吟低嘆的。如懿一向不擅歌藝,只是愛極了宋詞的清婉秀致,口角吟香,便取了七弦琴細細撥弄,反覆吟誦。

「碧草池塘春又晚,小葉風嬌,尚學娥妝淺。雙燕來時還念遠,珠簾繡戶楊花滿。綠柱頻移弦易斷,細看奏箏,正似人情鑰。一曲啼烏心緒亂,紅顏暗與流年換。」

這樣哀涼的詞,念來猶覺心中沁涼。

容珮默默上前添上茶水,輕聲問道:「花好月圓之夜,娘娘正當盛時,怎麼念這麼傷心的詞呢?」

如懿輕哂,該如何言說呢?晏殊明明是個男子啊,卻這般懂得女兒心腸。若是有這樣一個人,在這樣蒼苔露冷、花徑風寒的日子裡常相伴隨,明白自己種種不可言說的心事,那該有多好啊!這樣的心念不過一轉,自己也不禁失笑了。她是皇后啊,高高在上的皇后,在這金堆玉砌的錦繡宮苑中,到頭來不過是懷著和平凡婦人同樣的夢想而己。

正沉吟間,卻見一道長長的影子不知何時映在了地上。如懿舉眸望去,卻見皇帝頎長的身影掩在輕卷的簾後,面色如霞,深深望著她不語。

驚異只在一瞬,如懿連忙起身下拜:「皇上萬福金安。」她抬首,聞到一陣醇然的酒氣,不覺道,「夜深了,皇上喝了酒怎麼還過來?李玉呢?」

皇帝緩步走近,腳下微微有些踉蹌,卻迎住她,將她緊緊攬入懷中:「朕在永壽宮陪令妃過壽,秦箏那麼剛冷的樂器都能被令妃彈得如斯甜膩。如懿,你的月琴卻是醒酒的。朕從栩坤宮外經過,聽見你的琴音,便忍不住進來了。」

如懿在他突如其來的擁抱里動彈不得,只得低低道:「臣妾琴音粗陋,驚擾皇上了。」她微微側臉,吩咐退在一旁低首看著腳尖的容珮,「給皇上倒上熱茶,再去備醒酒湯來。」

皇帝並不肯放手,只將臉埋在她頸窩裡,散出溫熱潮濕的氣息,每一字都帶了沉沉的酒氣:「如懿,你比朕前兩日見你時又清減了些許。你穿截得真好看,天水碧色很襯你,可是你的眉梢眼角略微帶了一絲鬱郁之氣。」

如懿低首,看著自己身上的天水碧色暗綉芙蓉含露寢衣。那樣清素的顏色,配著自己逐漸暗轉的年華,大概是很相宜的。只是皇帝突兀的親昵,忽然喚起了她沉睡已久的記憶。初入潛邸的那些年歲里,他也喜歡這樣擁著自己,細語呢喃。

皇帝抬起頭,盯住她的眼睛,醉意里有一絲漠漠輕寒:「如懿,朕與你幾十年夫妻,你陪著朕從皇子成為君王,朕陪著你從娘御而至皇后,朕和你有一雙兒女,聰慧可愛。如懿,你還在難過什麼?」他靠得更近一些,「不要說你很高興,朕聽你念那首詞,朕知道,你心裡其實是難過的。」

閣中立著一架玉蘭鸚鵡鎦金琉璃立屏,十二扇琉璃面上光潔瑩透,屏風一側有三層五足銀香爐,鏤空間隙中裊裊升起烏沉香。那是異邦進貢的香料,有厚郁的芬芳,彷彿沉沉披拂在身上。如懿側首看見自己不飾妝容後素白而微微鬆弛的肌膚,不覺生了幾分自慚形穢。她知道的,宮苑之中,她並非最美,彼時有意歡,近處亦有金玉妍。而皇帝的秀目豐眉、姿容閑疏,彷彿並未被年歲帶去多少,反而多了一層被歲月浸潤後的溫和,像年久的墨,被摩擎多年的玉,氣質冷峻高遠而不失溫潤。

哪伯有一雙兒女,他們之間,終究是會慢慢疏離的吧?這樣的念頭在如懿心間一跳,竟扯出了生生的疼。她從未想過,自己會有這樣不祥的念頭。

如懿的聲音低微得像蝴蝶撲棱的翅:「臣妾只是傷感紅顏易老,並無他念。」

皇帝輕輕一嗤:「紅顏未老恩先斷,是不是?那種末等殯妃的傷感之念,皇后尊貴之身,何必沾染?且朕自問殯妃雖多,但不算寡恩,便如婉殯之流,每隔一兩月也必會去坐坐看望。」

「皇上自然不算寡恩之人。」如懿勉強一笑,「只是臣妾雖得皇上厚愛,但思及平生,總有若干不足之念。譬如,臣妾出身烏拉那拉氏;譬如,臣妾的阿瑪早亡,不得看見臣妾封為皇后的榮光;譬如,烏拉那拉氏族中凋零。臣妾總是想,若無皇上賜予臣妾正位中宮的榮光,或許臣妾的日子會一直黯淡下去吧。」

如懿語中的傷感好似濛濛細雨,沾染上皇帝的睫毛。他摩擎著光膩的茶盞,靜靜聽著,良久,輕聲道:「朕有時候總是做夢,尤其是在百日大典之後,朕會夢到自己的額娘。」皇帝的聲音像被露水沾濕的枯葉,瑟瑟有聲,「朕從來就沒有見過她的樣子。真的。朕出生的時候她就難產而死。朕從懂事起就知道這樣出身卑微的額娘是朕的恥辱,朕的母親只有如今的皇額娘,當年的熹貴妃。朕也很想太后就是聯的親額娘。」他苦笑,「如今看來,朕竟也是做夢。哪怕朕以天下之富奉養太后,哪怕平日里可以母慈子孝,可到了要緊時候,不是骨肉血親便到底也不是的。」他一哂,眉眼間有風露微涼,「母子不似母子……」

有半句話如懿咽了下去,夫妻也不似夫妻啊!這不就是宮廷深深里的日子么?

如懿低低道:「太后還是不肯見皇上么?」

烏沉香細細,一絲一縷沁入心腑,耳邊只剩下皇帝風一樣輕的嘆息:「太后心中只有親生的公主而己,並沒有朕這個兒子。」他的嘆息戛然而止,「自然,無論太后怎樣待朕,準噶爾之戰是不會停止的。朕能做的,只有盡量保全端淑的安全。僅此而已。」他的笑有些無奈,「有時候看來,太后真是一個倔強而強勢的女子。哪怕近日她在慈寧宮閉門不出,潛心祈願,前朝仍有言官不斷向朕進言,請求先救端淑再攻打準噶爾。」他苦笑,「聯對太后,著實敬畏,也敬而遠之。」

如懿的手以蝴蝶輕觸花蕊的姿勢溫柔拂上他醺紅的面頰:「太后的確威勢,也足以讓人敬畏,但是皇上不必太過放在心上。太后曾對臣妾說過,一個沒有軟肋的人,才能真正強大。而兩位長公主,正是太后最大的軟肋。」

「軟肋?」皇帝輕笑,眼中卻只是寒星般的微光,並無暖憊,「那麼朕的軟肋是什麼?如懿,朕會是你的軟肋么?」

錦帷綉幔低低垂落,夜寒薄薄侵人。清夜漫漫,因著他此身孤寒寥寥,撩起如懿心底的溫情。

原來,他們是一樣寂寞的。她默然靠近他,伸手與他緊緊擁抱,擁抱彼此的默契。

這一刻,心如燈花並蕊開。

宮中的夜寧靜而清長,並非人人都能和如懿與皇帝一般安穩地睡到天亮。

外頭風聲嗚嗚,嬿婉一整夜不能安枕,起來氣色便不大好。春嬋知道嬿婉有起床氣,和瀾翠使了個眼色,越發連梳頭也輕手輕腳的。小宮女捧了一碗花生桂圓蓮子羹進來,瀾翠接了恭恭敬敬奉在嬿婉跟前。嬿婉橫了一眼,不悅道:「每日起來就喝這個,說是討個好彩頭,喝得舌頭都膩了,還是沒有孩子。什麼『蓮』生貴子,都是哄本宮的!」

瀾翠如何敢接話,這粥原也本是嬿婉求子心切,才囑咐了每日要喝的。嬿婉抬頭見鏡子里自己的髮髻上簪著一枝金鑲珍珠寶石瓶簪,那簪柄是「童子報平安」圖案,一顆碩大的瑪瑙雕琢成舞蹈狀童子,抱著藍寶石制寶瓶,下鑲綠松石並珊瑚珠,枝杈上纏繞金累絲點翠花紋、如意,嵌一「安」字,那本是嬿婉特特囑咐了內務府做的,平日里甚是心愛,總是戴著。此刻她心裡有氣,伸手拔下往妝台上一撂,便是「咚」的一聲脆響。

瀾翠和春嬋嚇得噤若寒蟬,更不敢說話。嬿婉正欲站起身來,忽然身子一晃,扶住額頭道:「頭好暈!」

她話未說完,俯身嘔出幾口清水。瀾翠和春嬋急急扶住她,臉上卻不覺帶了喜色:「小主頭暈嘔吐,莫不是……」

二人相視一眼,皆是含笑。嬿婉半信半疑,滿面歡喜:「那,是不是該去請太醫……快請太醫。」

話音未落,卻是太監王蟾在外頭回稟道:「小主,齊太醫來請平安脈了。」

齊魯是皇帝身邊多年的老太醫了,自嬿婉當寵後一直為她調理脈息。嬿婉當下不敢怠慢,喜不自勝道:「來得正好,還不趕緊請進來!」

齊魯進來便恭恭敬敬行過禮,待瀾翠取過一方手帕搭在嬿婉手腕上,他方才伸出手凝神搭脈。片刻,他又細看嬿婉神色,問道:「小主今日有嘔吐么?」

「這是第一次。」嬿婉急切道,「齊太醫,本宮可是有孕么?」

齊魯搖頭道:「脈象不是喜脈。」他見嬿婉的笑意迅疾隕落,仍繼續問道,「微臣開給小主的湯藥,小主可按時吃么?」

春蟬忙道:「小主都按時吃的,一次也沒落下。」

齊魯微微點頭,又看嬿婉的舌苔,神色似乎有些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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