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傷情薄

如懿的眼角忽然有些濕潤,像是風不經意地鑽入眼底,吹下了她眼前朦朧的一片。深思恍惚間,有尖銳的恐懼深深地攫住她的心頭,會不會來日,她也會如太后一般,連自己的兒女也不能保全?

她不敢,也容不得自己做這樣悲觀而無望的念想。打斷她思緒的是皇帝沙啞而低沉的聲音。皇帝神色黯然:「如懿,你會不會覺得朕太過不顧親情?」

這樣的話,她如何答得出。若是說皇帝不顧親情,固然是冒犯龍顏。若是說皇帝顧念親情,那麼端淑算什麼?來日若輪到自己的璟兕,那又算什麼?她胸腔內千迴百轉,終究只能道:「皇上心中,大局重於私情。若在尋常人家,固然是兄妹之情與大局之間選擇兩難,可是生在天家,人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但願從此以後,皇上再無這樣的不得已。」

皇帝黯然一嘆,攬過如懿的肩:「朕知道你在擔心什麼。當日許端淑再嫁之時,朕就已經想好,這是最後一次,大清的最後一次,再也不會有遠嫁的公主了。」

自此,太后果然靜守在慈寧宮內,半步都不出,只拈香禮佛,日夜為端淑長公主祝禱。宮中之事悉數在如懿手中,而嬪妃們亦朝夕殷勤請安,翊坤宮內時時笑語盈盈,衣香浮動。

此時,如懿抱了永璂在懷,聽著嬪妃們在坐下閑談,亦不過淡淡含笑。綠筠因著三阿哥永璋不似從前那樣在皇帝跟前沒臉,也多了幾分從前的開朗,奉承著如懿道:「話說回來,還是嘉貴妃和四阿哥太貪心不足了。皇上略略抬舉些,便得隴望蜀,盯著她不該想也不配想的東西。」她遞過一個黃金柑逗著永璂笑道:「現放著皇后娘娘親生的十二阿哥呢,她也做起這樣的夢來了。」

如懿淺笑道:「本朝並無非要立嫡之說。太祖高皇帝努爾哈赤立過多位大妃,元妃佟佳氏生了褚英和代善,繼妃富察氏生了莽古爾泰和德格類,最後一位大妃烏拉那拉氏生了阿濟格、多爾袞和多鐸。可是最後繼位的卻是生前為側妃的葉赫那拉氏所生的太宗皇太極。說來太祖早年也不過是庶子而已。所以本宮看來,只要有才學,能為江山出謀出力,才是皇上的好兒子。咱們不論嫡庶,只論賢能。」

這一席話,聽得綠筠心悅誠服。海蘭亦柔緩笑道:「論起來除了嘉貴妃,就是純貴妃皇子最多,三阿哥又是長子,更是其他皇子們的榜樣。永琪每每回來都說給我聽,三阿哥是如何如何沉穩,有三阿哥在,他做事也有個主心骨了。」

這話是謙遜,亦說得綠筠眉開眼笑,欣喜不已:「永琪這話最懂事,真真他們幾個都是好兄弟,不像嘉貴妃教出來的孩子,沒個好臉色對人。」她說罷,繼而正色,豎起雙指,「只是臣妾的阿哥無論好與不好,臣妾都在此發誓,臣妾的孩子只懂效忠大清,效忠皇上,效忠未來的主子,絕無半分奪嫡妄想。」

如懿似是十分意外,便沉靜了容色道:「好端端的,說這樣的話做什麼?」

綠筠無比鄭重地搖頭,緩緩掃視周遭眾人:「臣妾有著三阿哥和六阿哥兩位皇子,難免會有人揣測臣妾會倚仗著兒子們不尊皇后。今日,臣妾便索性在這裡說個明白。在座的姐妹們或有子嗣,或來日也會誕下皇嗣,不如今日一併分明,以免以後再起爭端,叫人以為咱們後宮裡都失了上下尊卑,亂了嫡庶規矩了。」

她說罷,海蘭亦鄭重屈身:「純貴妃姐姐久在宮中,見事明白。臣妾跟隨純貴妃姐姐,唯皇后娘娘馬首是瞻,絕無奪嫡生亂之心,否則神明在上,只管取了臣妾滿門去便是。」

她這一說,和人還敢不起身,一一道了明白。

如懿聽眾人一一起誓,方示意容珮扶了為首的綠筠起來,含了溫煦笑意道:「純貴妃與愉妃教子有方,連本宮看著都羨慕。」她望著坐下一眾年輕妃嬪,尤其注目著忻嬪和穎嬪道:「你們都年輕,又得皇上的喜愛,更該好好為皇上添幾個皇子。」

忻嬪和穎嬪忙起身謝過。嬿婉坐在海蘭之後,聽著嬪妃們鶯聲嚦嚦地說笑不已,又句句說在孩子上,不免心中酸澀,有些落落寡歡。且她雖得寵,但在如懿跟前一向不太得臉,索性只是黯然。

如懿見嬿婉訕訕地獨坐在花枝招展的嬪妃之中,話鋒一轉:「令妃,今日是你的生辰,皇上昨日便囑咐了內務府備下銀絲面送去你宮裡,還另有賞賜。咱們也賀一賀你芳辰之喜。」

嬿婉驟然聽見如懿提起自己的生辰,忙撐著一臉笑容:「臣妾多謝皇后娘娘關懷。」

如懿看她一眼,神色淡淡,「今夜皇上大約回去你宮裡,你好好伺候著吧。」

嬿婉聽如懿對自己說話的語氣,十足十是一個當家大婦對卑下侍妾的口吻。想著如懿也不過是由侍妾而及後位的,心口便似被一隻手狠狠攥住了揉搓著,酸痛得透不過氣來,臉上卻無論如何也不能讓笑容有稍許褪色。

忻嬪與穎嬪都與嬿婉正當寵,年輕氣盛,便也不大肯讓著,嘴上賀壽,臉上笑容卻淡淡的。如此,大家說笑一晌,便也散了。

到了午後時分,皇帝果然派了小太監進忠過來傳旨,讓嬿婉準備著夜來接駕。進忠笑眯眯道:「皇上午膳時分就惦記著小主親手做的旋覆花湯和松黃餅,可見皇上多想念小主。」

春嬋故意打趣兒笑道:「旋覆花湯易得,拿旋覆花、新絳和茜草煮成就好,可這松黃餅卻不好做。春來松花黃,和蜜做餅狀,得用三月的松花調了新蜜做成,現在哪兒得呢?」

進忠的目光黏在嬿婉身上,覥著臉拉著嬿婉的衣袖道:「小主,春嬋姐姐慣會哄人玩兒。皇上惦記著令妃小主,就沒有小主做不到的。否則皇上怎麼會日思夜想著呢?」

春嬋哪裡不曉得嬿婉的心思,忙扯了進忠的手揮開,道;「小主,您瞧進忠這個猴崽子的油滑樣兒,都是小主慣的。」

嬿婉取過一雙翡翠嵌珍珠手釧套在玉臂上,笑吟吟道:「本宮肯慣著進忠,那是進忠有值得本宮慣著的地方。進忠,你說是不是?」

進忠忙打了千兒道:「奴才多謝小主賞識之恩。」

嬿婉試了試那手釧,對著窗外明朗日色,手釧上的翡翠沉靜通透,如同一汪綠水,那珍珠在日光照耀下,更是光滑流燦,熠熠生輝。嬿婉搖了搖頭,順勢將手釧脫出,放在了進忠手上:「皇后當年怎麼賞識你師傅李玉,本宮就怎麼賞識你,都是一樣的。你師傅的今日就是你的來日,別覺得有什麼不如人的。」

進忠忙磕了頭道:「小主的教誨,奴才沒有一日不記在心裡的。當初奴才家裡缺銀子使,奴才的月錢不夠,是小主一次次周濟奴才家裡。小主的大恩,奴才至死不忘。」

嬿婉淺淺一笑,如嬌花初綻:「靠人周濟能過一時,卻過不了一世。想要以後永遠不缺銀子,也不求人,便要自己爭氣。去吧,去皇上跟前好好當差,有你的好。」

進忠死死地攥著手釧,千恩萬謝地出去了。

春嬋瞥了進忠一眼,看他走遠了,方才狠狠啐了一口道:「沒根的東西,也敢對著小主拉拉扯扯。小主沒看他的眼睛,就盯著您不放。也不打量打量自己是什麼玩意兒!」

嬿婉目光冷厲,看了看被進忠扯過的袖子:「陪本宮去更衣,這件衣裳剪了它,本宮不想再穿了。」

春嬋立刻答應了,扶著嬿婉進去了。

清夜無塵,月色如銀。半彎月亮掛在柳樹梢頭,透著霞影窗紗映照殿內,朦朦朧朧,彷彿籠了一層乳白色的薄霧。寢殿的窗下擱著數盆寶珠山茶,碗口大的花朵吐露芬芳,其中一株千葉大紅的尤其艷麗,映著紅燭成雙,有一股甜醉的芳香。

花梨木五福捧壽桌上擱著幾樣精緻小菜,酒殘猶有餘香在,醺得相對而坐的兩人眉目含春,盈然生情。

嬿婉只穿著家常的乳白撒桃花紋紅琵琶襟上杉,金絲串珠滾邊,華美中透著輕艷。下面是絳紫細襇褶子海棠纏枝軟紗長裙,楊柳色的綿長絲絛飄飄裊裊,綴了鴛鴦雙喜玉佩的合歡刺繡香包。她綰著蓬鬆的雲髻,插玉梳,簪銀綴珠的蝶戀花步搖,眉心有珍珠珊瑚翠鈿,眉眼輕垂,膚白勝雪。

嬿婉的眉眼點了桃花妝,像是粉色的桃花飛斜,嗔了皇帝一眼:「皇上說臣妾腰肢細軟,穿窄肩長裙最好看,臣妾才膽敢一試。」她媚眼如飛,低低啐了一口:「皇上說什麼漢家滿家,還不都是皇上的人罷了。」她說罷,低首撥弦,拂箏起音。

那秦箏的音色本是清涼剛烈,施弦高急,箏箏然也,可是到了嬿婉指間,卻平添了幾分嫵媚柔婉、千迴百轉之意。

她輕吟慢唱,是一曲《長生殿》。

「那君王看承得似明珠沒兩,整日里高擎在掌。賽過那漢飛在昭陽。可正是玉樓中巢翡翠,金殿上鎖著鴛鴦,宵偎晝傍。直弄得那官家捨不得半刻,心兒上。守住情場,占斷柔鄉,美甘甘寫不了風流帳。行廝並坐一雙,端的是歡濃愛長,博得個月夜花朝同受享。」

素來不曾有以秦箏配著崑曲的唱腔低吟淺唱,嬿婉這般不按章法,卻也別有心裁。皇帝擎著羊脂白玉盞,那杯盞是白璧瑩透的玉,酒是清冽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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