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木蘭

這樣陽光曛暖,蘭謝竹搖的日子,就在平生浮夢裡愈加光影疏疏、春色流轉。待到恍然醒神時,已是乳母抱了午睡醒來的永璂來尋她。

兒啼聲喚起如懿的人母心腸,才笑覺自己的恍惚來得莫名。如懿伸手抱過撲向她的愛子,聽他牙牙學語:「額娘,額娘。」片刻又笑著咧開嘴,「五哥哥,五哥哥。」

永琪一向待這個幼弟十分親厚,如同胞手足一般,得空兒便會來看他。如懿聽永璂呼喚,便喚進三寶問:「五阿哥這兩日還不曾來過,去了哪裡?」

三寶忙道:「回皇后娘娘的話,五阿哥陪著太后抄錄佛經去了。」

如懿哄著懷中的永璂,隨口問:「這些日子五阿哥常陪著太后么?」

三寶道:「也不是常常,偶爾而已。太后常常請阿哥們相伴慈寧宮說話,或是抄錄佛經。不是五阿哥,便是六阿哥。」

太后喜愛純貴妃蘇綠筠所生之子,眾人皆知。不過六阿哥長得虎頭虎腦,十分活潑,原也格外招人喜愛。如懿含著欣慰的笑,如今,太后的眼裡也看得見別的阿哥了。

如懿問道:「不顯眼吧?」

三寶忙壓低了聲音:「不顯眼。愉妃小主和五阿哥都受皇上冷落,沒人理會延禧宮的動靜。」

容珮怔了怔:「怎麼太后如今也看得上五阿哥了?從前因為五阿哥是娘娘名分上的養子,太后可不怎麼搭理呢。」

如懿瞟了她一眼:「問話也不動腦子了,你自己琢磨琢磨。」

容珮想了又想,眼神一亮;「哎呀!奴婢懂了。當日五阿哥為端淑長公主思慮,固然是見罪於皇上,卻是大大地討了太后的喜歡!」

如懿輕輕地拍著懷中的永璂,口中道:「端淑長公主是太后的長女,太后雖然不顧及達瓦齊,但端淑長公主的顏面與處境,她總是在意的。皇上善待車凌,達瓦齊大怒,自然也不會給端淑長公主好臉色看了。有永琪這句貼心窩子的話,即便受了皇上的訓斥,太后一定也會念著永琪的好的。」

容珮道:「左右這幾年在皇上跟前,是哪位阿哥也比不上四阿哥。能另闢蹊徑得太后的好,那自然是好。可是太后雖然受皇上孝養,但不理會朝政的事,即便有太后疼愛,便又怎樣呢。」

如懿但笑不語,只是看著孩子的笑臉,專註而喜悅。

這便是太后的厲害之處了。她在先帝身邊多年,與朝中老臣多是相識,哪裡會真的一點兒用處都沒有。可她偏偏這般淡然無爭,彷彿不理世事。如懿卻是清楚的,連皇帝的後宮也少不得有太后的人,而玉妍與永珹隻眼看著皇帝,卻無視太后,便是目光短淺,大錯特錯了。

時數日後,木蘭圍場進獻數匹剛馴化的野馬養入御苑,供宮中賞玩。皇帝頗為有興,便攜嬪妃皇子前往賞看。金風初起,楓葉初紅,烈烈如火。雪白的馬匹養在籠中,映著園中紅葉,十分好看。都是初到宮中陌生的環境,那些馬兒到底野性未馴,並不聽馴馬師的話,搖頭擺尾,不時低嘶幾聲,用前蹄撓著沙地,似乎很是不安。

馬蹄踢鐵欄的聲音格外刺耳,忻嬪依偎在皇帝身邊,臉上帶著幾分嬌怯,一雙明眸卻閃著無限好奇,笑道:「這些馴馬師也真無用!平素馴慣了的畜生也不能讓它們安靜下來。」她目光清亮,逡巡過皇帝身後數位皇子,笑生兩靨,「聽說諸位阿哥都善於狩獵,若是野馬不受馴,一箭射死便也罷了。是不是?」

永珹雖未受皇帝訓斥,然而也感受到皇帝對他的疏遠。且這些日子皇帝寵愛忻嬪,並不去玉妍宮裡,他難免為額娘抱不平,便朗朗聲爭強道:「忻娘娘這話便差了,這些馬匹馴養不已,若是都一箭射殺了,哪裡還有更好玩的供給宮裡呢?」

忻嬪本與永珹差不了幾歲,也是心性高傲的年紀,有些不服,道:「聽四阿哥的意思,是能馴服了這些野馬么?」

永珹輕笑一聲,也不看她,徑自捲起袖子走到籠前,都弄了片刻。誰知那些野馬似是十分喜歡永珹,一時也停了煩躁,乖乖低首打了兩個響鼻。

玉妍見狀,不免得意,扯了扯身邊的八阿哥永璇,永璇立刻會意,立刻拍手笑道:「四哥,好厲害!好厲害!」

忻嬪見永珹得意,不屑地撇了撇嘴道;「雕蟲小技。哪裡及得上皇上馴服四海平定天下的本事!」

皇帝見忻嬪氣惱起來一臉小兒女情態,不覺好笑:「永珹,那些野馬倒是聽你的話!」

此時,凌雲徹陪伴皇帝身側,立刻含笑奉承道:「皇上說得是。每年木蘭圍場秋獮之時,四阿哥都會親自餵養圍場中所馴養的馬匹。正因如此,所以年年秋獮,四阿哥騎術最佳。」

永琪恍然大悟:「難怪四哥去喂圍場的馬都不帶兒臣去,原來竟有這般緣故,怕兒臣奪了四哥的名頭呢!」

皇帝懸在嘴角的笑意微微一斂,彷彿不經意道:「凌雲徹,你是說四阿哥每年到圍場都和這些野馬親近?」

凌雲徹的樣子極敦厚:「微臣在木蘭圍場當值兩年,都曾眼見。後來隨皇上狩獵,也見過幾次。」他滿眼欽羨之色,「四阿哥天賦異稟,尋常人實難企及。」

皇帝看著鐵籠外幾位馴馬師束手無策,唯獨永珹取了甘草餵食馬兒,甚是得心應手,眼中不覺多了一位狐疑神色。當下也不多言,只是說笑取樂。

當夜皇帝便不願召幸別的嬪妃,而是獨自來到翊坤宮與如懿相守。紅燭搖曳,皇帝睡夢中的神色並不安寧,如懿側卧他懷中,看他眉心深鎖,囈語不斷,隱隱心驚,亦不能入夢,只聽著夜半小雨淅淅瀝瀝叩響窗欞。良久,雨聲越繁,打在飛檐琉璃瓦上,打在中庭闊大的芭蕉葉上,打在幾欲被秋風吹得萎謝的花瓣上,聲聲清越。

心潮起伏間,又是風露微涼的時節啊。

夜色濃不可破,皇帝從夢中驚坐起,帶著滿身濕漉漉的冰涼的汗水,疾呼道:「來人!來人!」

即刻有守夜的宮人聞聲上前叩門,如懿忙忙坐起身來,按住皇帝的手心,向外道:「沒什麼事!退下吧!」

九月初的雨夜,已有些微涼,晚風透過霞影絳紗糊的窗微微吹了進來,翡翠銀光冷畫屏在一雙紅柱微光下,閃爍著明滅的光。如懿取過床邊的氅衣披在皇帝身上,又起身遞了一盞熱茶在皇帝手中,柔聲關切:「皇上又夢魘了么?」

皇帝將盞中的熱茶一飲而盡,彷彿攫取了茶水中的溫熱,才能稍稍安神。「如懿,朕雖然君臨天下,可是午夜夢回,每每夢見自己年少時無人問津的孤獨與悲苦。朕的生母早逝,皇阿瑪又嫌棄朕的出身,少有問津。哪怕朕今日富有四海,一人獨處時,也總害怕自己會回到年少時一無所有的日子。」

如懿緊緊握住皇帝的手:「怎麼會?皇上有臣妾,有皇額娘,有那麼多嬪妃、皇子和公主,怎麼會一無所有?」

皇帝的神色無助而惶惑,彷彿被雨露沾濕的秋葉,薄而脆枯。「朕有皇額娘,可她是太后,不是朕的親額娘。朕有那麼多嬪妃,可是她們在朕身邊,為了榮寵,為了家族,為了自己,甚至為了太后,有幾個人是真心為朕?朕的兒子們一天天長大,朕在他們心裡,不僅是父親,是君王,更是他們虎視眈眈的寶座上礙著他們一步登天的人。至於朕的女人,朕疼她們愛她們,可若有一天朕要為了自己的江山捨出她們的情愛與姻緣時,她們會不會怨恨朕?父女一場,若落得她們的怨懟,朕又於心何安?」

翠竹窗櫳下,茜紅紗影影綽綽。如懿心下微涼,彷彿斜風細雨也飄到了自己心上。「那麼臣妾呢?皇上如何看臣妾?」

皇帝的聲音有些疲倦,閉目道:「如懿,你有沒有算計過朕?有沒有?」

如懿的心跳陡然間漏了一拍。她看著皇帝,慶幸他此刻閉上了雙眸。因為連她自己亦不知,自己的神色會是何等難看。這些年來,她如何算計過皇帝,只有她自己明白,可是皇帝也未曾如她所期許一般真心誠意待她。他許她後位榮華,她替他生兒育女,做一個恪盡職守的皇后。到頭來,也不過是落得這般彼此算計的疑心而已。

也罷,也罷,不如不看。如懿看著床幃間的鎏金銀鸞鉤彎如新月,帳鉤上垂下細若瓜子的金葉子流蘇,一把把細碎地折射著黃粼粼的光,針芒似的戳著她的眼睛。她靜了片刻,銜了一絲苦笑:「皇上如何待臣妾的,臣妾也是如何待皇上。彼此同心同意而已。」

有風吹過,三兩枝竹枝細瘦,婆娑划過窗紗,風雨蕭瑟,夜蟄寂寂。皇帝的氣息稍稍平穩,他睜開眼,眼中卻有著深不可知的傷感和畏懼:「如懿,朕方才夢見了永璜,朕的第一個兒子。朕夢見他死不瞑目,問朕為何不肯立他為太子?然後是永珹,朕這些年所疼愛、欣賞的兒子,朕夢見自己回到追逐野馬獨自進入林間的那一日,那兩支射向朕的冷箭,到底是誰?是誰想要朕的性命?」

皇帝疑心的答案已經呼之欲出,如懿將驚惶緩緩吐出口:「皇上是疑心永珹?永珹可是皇上的親子啊!」

皇帝黯然擺首:「親子又如何?聖祖康熙晚年九子奪嫡是何等慘烈。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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