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茶心

綠筠喜不自勝,再三謝過,忙忙趕著回去了。

容珮見綠筠走遠了,疑惑道;「昨日嘉貴妃送這個項圈來,名為孝敬娘娘,實是炫耀她所有是娘娘沒有的。」她鄙夷道:「這樣的好東西,鳳凰與牡丹的首飾,嘉貴妃也配!」

如懿緩緩撫摸雪白領子上垂下的珍珠瓔珞:「鳳凰與牡丹,原本該是中宮所有。可是本宮沒有的東西,嘉貴妃卻能隨手拿出,你說是為什麼呢?」

如懿不待容珮應答,舉眸處見永琪攜了一卷書捲入內,不覺便含笑。如懿注目於他,這些日子的蕭索並未為他爽朗清舉的容止染上半分憔悴,反而添了岩岩若孤松之獨立朗然。

如懿心下欣慰,忙招了招手,親切道:「拿著什麼?給皇額娘瞧瞧。」

永琪見了如懿,便收了一臉頹喪怯弱之色,爽朗一笑,將書卷遞到如懿跟前,興奮道;「兒臣自己編的書,叫《蕉桐膡稿》,雖然才編了一點兒,但總想著給皇額娘瞧瞧。」

如懿的手指翻過雪白的書頁,笑道:「你自己喜歡,便是最好的。自己找些喜歡的事做,也省得聽了旁人的閑言閑語。」

永琪微微有些黯然:「兒臣倒還好,只是不能為額娘爭氣,讓額娘傷心了。今兒早起見額娘又在煩心,兒臣問了兩句,才知是額娘母家的幾個遠親又變著法子來要錢。額娘雖然身在妃位,但一向無寵,但凡有些賞賜和月銀也都用在了兒臣身上,哪裡禁得住他們磨盤兒似的要。但若回絕,人家又在背後惡言惡語。好容易搜羅了些首飾送出去,他們又像見了血的蒼蠅,紛至沓來。」

如懿聽得蹙眉:「誰家沒有幾個惡親戚,你叫你額娘不用理會就是。也是的,這些事你額娘都不曾告訴本宮。」

永琪黯然搖頭:「家醜不可外揚,額娘也是要臉面的人,所以不曾說起。連兒臣都是反覆追問才知道些。額娘提起就要傷心,總說家世寒微幫不上兒臣,才生出這許多煩惱。」

「愉妃只有你一個兒子,操心是難免的。」如懿淡然一笑,溫和道:「只要有來日,一時的委屈都不算什麼。」

永琪用力點了點頭:「皇額娘的教誨,兒臣都記住了。」

如懿頷首道;「外人都說你是閑來無聊喪了心智,才以編書為寄託,還整日閉門不出,出門也不多話。告訴皇額娘,除了編書,平日還做些什麼?」

永琪認真道:「寫字。皇額娘告訴過兒臣,寫字能靜心。」

如懿溫然一笑,和煦如初陽:「無事時戒一偷字,有事時戒一亂字。你能這樣,便是最好。對了,你額娘如何?還這麼為你哭哭啼啼么?」

永琪道:「已經好多了。兒臣安靜,額娘自然也不會心亂。」

如懿稍稍放心:「你額娘久在深宮,這些分寸總還是有的。」

永琪思忖片刻,有些不忿道:「只是今日兒臣路上過來,見四哥好不威風,去啟祥宮向佳貴妃娘娘請安,也帶了好些隨從,煊煊赫赫,見了兒臣又嘲諷了幾句。」

如懿淺淺含笑,以溫煦的目光注視著他:「這半年來,永珹見了你,不都愛逞些口舌的功夫么。你忍他了么?」

永琪低頭:「是。兒臣都會忍耐。」

如懿笑而不語,閑閑地撥弄著手中的白玉透雕茶盞,淺碧色的茶湯蒸騰著雪白的水汽,將她的容顏掩得潤澤而朦朧。如懿倒了一盞清茶,遞與永琪手中:「嘗一嘗這龍井,如何?」

永琪不解其意,喝了一口道;「甚好。」

如懿徐徐道:「龍井好茶,入口固然上佳。但皇額娘喜歡一種茶,不僅要茶香襲人,更要名字清雅貼切,才配得入口。譬如這道龍井,額娘覺得用來比喻你此時此刻的處境最是恰當。」

永琪不解地皺了皺眉,恭敬道:「兒臣不懂,洗耳恭聽。」

如懿看著盞中杏綠湯色,映得白玉茶盞綽然生碧,恍若一方凝翠盈盈:「如今的你,好比龍困井中,該當如何?」

永琪眉峰一揚,眼中閃過一道流星般的光彩,旋即低首一臉沉穩:「是龍,便不會長困於井中。一時忍耐,只待時飛。」

如懿為他添上茶水,神色慈愛:「龍井味醇香郁,入口齒頰生香。但好茶不僅於此,更可以清心也,皇額娘希望你可以潛心靜氣,以圖來日。」

盞中茶葉在水中一芽一葉舒展開來,細嫩成朵,香馥若蘭,如同永琪舒展的笑容。「皇額娘的苦心,兒臣一定細細品味。」他想了想又說,「兒臣聽說四哥結交群臣,場面上的應付極大。每每李朝進獻人蔘,或黃玉、紅玉等各色玉石,四哥都分送群臣府中,連各府女眷也得到李朝所產的虹緞為佳禮。」

「李朝的虹緞素以色澤艷麗、織物經密而聞名,常以錦繡江山、秀麗景緻映在彩虹上,再將彩虹七色染在緞子上。李朝人力、物力不足,這虹緞極費工夫,實在難得,也難為了永珹這般出手大方。」如懿微微一笑,眸中神色仿若結冰的湖面,絲毫不見波瀾,「你的心思本宮都明白。只是這樣的話不比你親自去告訴你皇阿瑪,自然會有人去說。你要做的無非是讓人多添些口舌便是。口舌多了,是非自然也就多了。」

永琪心領神會:「皇額娘囑咐的事,兒臣都會儘力做到最好。」

如懿輕輕握住他的手,細心地撫平半舊的青線雲紋袖口間稀皺的痕迹:「皇額娘知道你這大半年來過得不好。但,你若忍不得一時,便盼不得一世。會很快了。」

永琪鄭重頷首,眸中唯餘一片墨色深沉的老練沉穩。

隔了幾日便有消息傳來,乃是皇帝的一道諭旨,下令朝中官員不得與諸皇子來往。

這道諭旨來得甚是蹊蹺,然而明眼人都明白,三阿哥永璋和五阿哥永琪被冷落,其餘皇子都還年幼,能與朝中官員往來的,不外是風頭正盛的四阿哥永珹。

李玉來時,見如懿興緻頗好,正抱著璟兕賞玩青花大缸中的錦鯉。廊下養著時鮮花卉,檐下養著的紅嘴相思鳥啁啾啼囀,交頸纏綿,好不可人。

因天氣暑熱,如懿又喜蓮花,皇帝特意命人在庭院里放置了數個青花大缸,養著金色錦鯉與巴掌大的碗蓮。缸中紅白二色的碗蓮開了兩三朵浮在水面,游魚穿梭搖曳,引逗得如懿和幾個宮女倚著欄杆,坐在青綢寶蓮綉墩上拿了魚食拋喂嬉笑。

如懿看璟兕笑得開懷,便將她交到了乳母懷裡,因著去逗弄鳥兒,方才道;「皇上怎麼突然下了這樣的旨意?也不怕傷了永珹的面子。」

「面子是自己給自己的,若要旁人來給,那都是虛的。」李玉一笑,「前幾日皇上陪伴純貴妃,見她戴著的項圈奪目,便問了句來歷,純貴妃便老實說了。這樣規制的項圈難得,奴才記得兩廣總督福臻所進獻的禮物里便有這一樣,只是不知怎麼到了嘉貴妃手裡,便如實回稟了。」

「你這般回稟,皇上當然會疑心去查,是不是?」如懿掐了幾朵新鮮玉簪在手中,留得一手余香。

李玉道:「皇上要查的,自然會雷厲風行查得明明白白。四阿哥結交群臣之事早已流言如沸,如今不過是在適當的時候讓皇上的耳朵聽見而已。更何況四阿哥敢從兩廣總督處收受如此貴重的禮物贈予嘉貴妃,如此內外勾結,皇上哪有不忌諱的。」

「聽說封疆大吏們爭相結交四阿哥,送禮予他,可是總還是有明白人的吧?本宮聽說忻嬪的阿瑪那蘇圖便不是這樣隨波逐流的人。」

李玉低眉順目:「可不是么?所以皇上連帶著對忻嬪都格外恩寵有加,這兩日都是忻嬪侍寢。」

如懿隨手將玉簪花簪上豐厚漆黑的新月髻:「雖然有這樣的旨意,但皇上還是重視四阿哥的,不是么?」

李玉的目光透著深邃之意:「皇上是重視四阿哥。可五阿哥自被皇上叱責冷落之後,反而得了皇太后的青眼。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啊!」

如懿微微垂頭,細細理順胸前的翡翠蝴蝶流蘇。一節湖水色綉青白玉蘭的羅紗袖子如流水滑落,凝脂皓腕上的紫玉手鐲琳琅有聲;「不管怎麼說,木蘭圍場救父的功勞,四阿哥可是拔得頭籌啊!」

李玉笑得高深:「皇上喜愛四阿哥是不假,木蘭圍場救父的功勞也是真。可是那日救皇上的,不止四阿哥,還有五阿哥和凌大人,咱們可是有目共睹的。至於是不是頭籌……」他話鋒一轉,「奴才當時一在,得問問在場的人才好。」

如懿笑著剜了李玉一眼:「越發一副老狐狸的樣子了。人呢?」

李玉躬身笑道:「凌大人早已候在宮外,只等娘娘傳見。」

如懿搖了搖手中的團扇,懶懶道:「外頭怪熱的,請凌大人入殿相見吧。容珮,凌大人喜歡的大紅袍備下了么?」

容珮含笑道:「早備下了。」

凌雲徹疾步入殿。他立在如懿跟前,被疏密有致的窗格濾得明媚溫淡的陽光覆過他的眉眼。一身紗質官服透著光線浮起流水般光澤,整個人亦失了幾分平日的英武,多了幾分溫潤之意。

如懿不知怎的,在凝神的一瞬想起的是皇帝的面容。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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