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平原亂

朝鮮停戰兩年後,老旦終於收到了部隊發來的通知。通知說謝有根在隨部隊攻打白頭山高地之後在戰場失蹤,中朝部隊多方找尋,一年來沒有音訊,板門店第一次交換俘虜中有他的名字,這才知道他被敵人俘虜,卻沒有看見他回來。部隊認定他仍然在敵人的戰俘營里,又過了一年,第二次交換俘虜的時候,那名單里已經沒有他的名字了。因為有很多志願軍戰士都是這個結果,部隊也無法調查,就推斷謝有根同志已經被強迫轉移至美軍在台灣的營地。到1956年時,終於推斷他已經死亡,茲追認謝有根同志革命烈士稱號,記三等功。

當鑲著有根年輕照片的鏡框掛到牆上時,老旦和翠兒再一次抱頭痛哭了,可他們不敢大聲地哭出聲來,因為門外還有很多等著弔唁的村幹部和鄉親們。翠兒輕輕撫摸著冰冷的玻璃後面兒子的臉,紅腫的眼睛眯成了一條血線,她的嘴裡不停念叨著他的名字,彷彿她的呼喚可以讓兒子從鏡框里復活。老旦幾經調養的身體,在這些日子裡終於又瘦弱了下去,他脆弱的殘軀經不起這持久的悲傷。他右側身體因為沒有與左側相對稱的肋骨支撐,脊柱漸漸彎向了右邊,左肩高高的聳起來,幾乎要挨到佝僂垂下的頭顱。他額頭上的疤痕因為歲月的沉澱而變得灰褐黯淡了,映襯著他頭上一叢叢亂糟糟的白髮,顯得格外醒目。

老旦陷入了巨大的恐懼,他無法忍受失去兒子的痛苦。就這麼推定死亡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就這麼認定他死了?竟然全沒有一個說法呢?自己當年離家十三年,家裡也沒有接到死亡通知啊?是不是抗美援朝犧牲的人太多,被俘虜的人太多,忙活不過來就草草結論了?他們被抓去了哪裡?戰爭已經結束了,美國人還關著他們幹什麼?還把他們整到老蔣那邊去,啥意思?咱們不是把俘虜的聯合國軍都還回去了么?怎麼他們還留著咱們的戰士?他們想幹什麼?咱們為什麼不向他們要?要不回來就這麼算了?部隊接著打啊?難道那些個活生生的戰士們就這樣沒了下文?

老旦在悲傷和疑慮中沉默著、蒼老著,無處詢問,無處訴說。政府和軍隊很快就不再提這件事情了,喇叭中取而代之的是對日漸囂張的資產階級右派開始反擊的聲討,一直沉默到毛主席號召全國來一次工業發展的大的躍進。方圓百里自己最為信任的人——儲健書記,終於成了「地、富、反、壞、右」中的「右」而被關進農場,縣領導班子經歷了大換血。一切都好象在變!全民生產的風很快就刮進了板子村,村委會裡面那些沉默寡言的人們一下子就興奮起來,如火如荼地要開展運動了。老旦對這樣的時代變化毫無感覺,甚至麻木不仁。郭平原和謝國崖等人上竄下跳,讓他感到無措,不過,自己卻也樂得輕閑,他們愛作甚麼就做吧,反正是黨中央的號召。老旦在激情如火的歲月里沉默著,和翠兒默默地看著板子村日新月異的變化。可他們心裡最盼望的那個消息,卻一點影子都看不見……

板子村村口的大楊樹綠了又黃,黃了又綠,在一年又一年的風霜雨雪中靜靜地俯瞰著這個小村子發生的故事。一個一條胳膊的瘸子常常慢悠悠地走過村口,向著遠方的地平線瞭望幾眼就返身而去。幾年的光景里,那個人的腰桿越來越彎,就象它旁邊的那棵經不起風的槐樹,終於歪得象一張弓了,於是他就用單臂拄起了拐杖。他也經常在樹下歇息片刻,每次都會發出一串劇烈的咳嗽,咳得好象就要嘔吐了,這時他又會神奇般地喘過氣來,乾脆而痛快地吐出一口濃痰,嘴裡還偶爾會罵罵咧咧的。

這一天,板子村在漆黑的黎明沸騰起來,上百隻火把映照著幾十面紅旗,夾裹著幾百人浩浩蕩蕩地從大樹下經過,奔向立在耕地里那十幾座高爐。他們男女混雜,步伐整齊,口號震天,眼神炯炯,手持各種鋼鐵物件,鐵鍋鐵鏟,鐵瓢鋼索,乃至驢嘴上的鐵嚼子也被穿成了串挑在肩上。那高爐已經被點燃了,在地平線上有如十幾座小規模的火山,更象是燃燒的戰場,遠遠地召喚著這亢奮的人流。

「趕英超美!大幹特干!」領頭的謝國崖高喊著。

「趕英超美,大幹特干!」擁擠的人流應和著。

「前進——前進——前進進!」

老旦一瘸一拐地走在隊伍一側,他雖然無法大幹特幹了,但是他的拐杖是一隻革命的象徵,每次當他站在高處,用儘力氣舉起這隻拐杖,再發出一聲沙啞的高喊時,在高爐旁邊奮戰得筋疲力盡的人們就抬起頭來,甚至暫時放下手裡的鐵釺,高聲應和著他的呼喊。

「毛主席萬歲!」

「毛主席萬歲」

「總路線萬歲!」

「總路線萬歲!」

「干啊!」

「干啊!」

前些日子,老旦、郭平原和謝國崖等人參加了縣裡的會議。一開始,他們都為縣委組織擴大會議傳達的中央精神困惑不已——土地交公?好容易土改分到了田地,屁股都還沒焐熱,在自個家地里總共沒拉下幾泡屎,就要收走了?讓板子村農民深翻土地提高畝產?要翻到兩米左右?新上任的公社書記豪情萬丈,讓大半村民都去鍊鋼,可周圍百里不出鐵礦石,全村會打鐵的只有兩個人,有一個幾年前還改了行拉大糞去了,這鋼可咋煉呢?這麼多人去鍊鋼,種地不就荒廢了?公社要讓整個縣城的二十三個村百分之八十都煉出好鋼,百分之百都提高畝產,爭取冒出兩個衛星村。縣裡和公社有人出人,鍊鋼專家、農業生產專家全部下派,指導偉大的農村新革命。他們的決心影響了老旦和郭平原這些幾乎世世代代和土地打交道的村民——縣委都有這樣的決心,全國都動了起來,看來原來的那些農村經驗要提高一下了,毛主席他老人家從來沒有把咱領錯路過,這次肯定也不會,啥也別說了,干!

於是,板子村的農民在村委會的帶領之下,以前所未有的熱情,開始大力響應北戴河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的躍進方針,疾風暴雨般地開展了新農村革命建設。板子村大隊分成兩個小隊,一邊按照縣裡提供的圖紙蓋起了鍊鋼高爐,一邊開始在農田裡深翻土地,希望在年底來一個鋼鐵生產和農業生產的大豐收,照郭平原副村長的話說:兩個衛星都要放!兩個衛星都要高!

老旦沒煉過鐵,也二十年不曾種地了。對郭平原提出的農業生產衛星計畫,他不敢妄自評論,這其實也並非他郭某提出的目標,而是縣裡給定的指標。畝產兩千五百斤麥子,外加兩千斤玉米,按全公社勞動力算人均,產糧近一千斤!俺的娘呦,那是什麼光景?在自己的印象中,板子村轄區內的土地屬於貧瘠地。離開板子村前,小麥畝產彷彿只有一百多斤,俗話說「種一葫蘆打兩瓢」,最高畝產也只有兩百斤左右。聽袁白先生說,在1952年,鄉政府從修武等地引進了「平原五〇」和「徐州438」兩個麥子新品種。1954年又從百泉試驗站引進「碧碼1號」、「碧碼4號」新品種,大面積推廣後,如今的平均畝產可以上升到二百五十斤,最高甚至達到四百八十斤。專家們指導說收完麥子還可以種上玉米,每畝還可以收上四百斤,一年下來的糧食最高產量應該在九百斤左右。如果把施肥再加重一點,頂多可以多上一到兩成。解放前種地只施農家肥料,主要有圈肥,輔之以人、畜糞尿、綠肥、餅肥,再富裕點兒的還可以施下少量黑豆、芝麻等催長。到了初級社之後,一直到高級社、人民公社,板子村的戶積肥早就交給集體施用,各家各戶以計分的形式計酬。人民公社集中施肥,卻沒有根據各塊土地的狀況調整個量——那個鏟大糞的謝聚財本就是個鐵匠,只知道自己能拉多少,卻不知道該給地施多少。因此畝產不可能上竄太多?那麼,這郭平原和謝國崖他們定下的那個四千五百斤的畝產量,如何才能實現?種兩輪?不可能!這怎麼可能?幾百年了,這塊土地就沒有這麼生長過東西。

從原先的互助生產合作組到高級社,再到如今的人民公社,村民們已經習慣了跑步前進的思維——這是毛主席嫌咱們慢哩,所以他老人家給咱們想出這麼好的辦法,提前讓咱們進入共產主義,才能鼓足幹勁追上英美哩!因為去年的大豐收,板子村的糧食和牲畜儲備都達到了新的高峰。底氣既足,老旦就靈活執行了公社的七分鍊鋼、三分種地的指示。他錯開生產組和鍊鋼組的工作時間,讓相當大一部分青壯勞動力在兩邊輪流倒替。這樣,滿足鋼鐵生產的同時,不至於讓土地因人手不足而照料不周。

與這股大幹洪流同時來的,是一股政治衝擊波。從去年起,縣裡面開始大規模地鬥爭右派。老旦用了兩天的功夫才明白「右派」是啥雞?巴玩意兒,但是又好象不明白,字面意思懂了,鬥爭的目的卻不懂。抓那些人幹啥?他們反對社會主義建設了么?他們反對黨領導的人民公社進程了么?他們好象什麼也沒幹什麼起眼兒的事情,就成了打擊的對象,這其中竟包括那個事事講原則和黨性覺悟的儲健!他一夜之間就被隔離審查,一個月後就拉到一個農場去改造了。這是怎麼回事?他組織縣群工部門大力開展工作整風和意見徵集,那也是黨中央的號召啊,咋了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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