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離去與歸來

回到板子村,老旦又一次受到了全村鄉親們的隆重歡迎,板子村口鞭炮響成一片,喇叭吹破了天,簡直比當年大戶人家娶親還要熱鬧。村幹部們對這次迎接英雄回家異常重視,提前就做了準備。鞭炮準備了幾十掛,接風酒也準備了好幾壇,還設了紅布包裹的條案,準備來個「英雄歸故里,幹部喜相迎」的動人場面。

但是,當老旦可怕的眼罩和輕飄飄的左臂袖管躍入鄉親們的眼帘時,喇叭就突然變啞巴了,只有鞭炮還兀自在那裡「噼里啪啦」地響著。鄉親們個個瞠目結舌,面面相覷。村幹部們都有些不知所措了,幾人早蘊釀好的一套說辭也忘了個乾淨。還是郭平原率先打破尷尬,趨步向前用兩隻手緊緊地握住了老旦的獨臂右手,熱情洋溢道:

「解放啊,你總算讓鄉親們給盼回來了!你可是咱們的大英雄啊!鄉親們,咱們用熱烈的掌聲歡迎咱們的英雄,老解放同志凱旋歸來!」

郭平原迅速給「喇叭隊」打了個手勢,喇叭聲熱熱鬧鬧的又起來了。鄉親們這才一擁而上地向老旦問寒問暖,哪還管村幹部們的什麼安排。鄉親們驚訝於老旦的巨大變化,幾個要好的夥伴看見曾經威武強壯的老旦已經變得如此衰敗老邁,走路都走不直,都禁不住流下了熱淚。

兩年不見,村支部書記兼村長郭平原胖了一大圈,站在村口體積甚大。他原本光禿的頭頂竟然又長出了頭髮,密密麻麻的還根根直立,老旦不由得用手去摸。郭平原呵呵地笑了,說這全是你們志願軍的功勞,把美國鬼子打跑了,他在村子裡就不用天天盯著大家趕製軍需品,覺睡得多了,肉吃得多了,頭髮就長了出來,這象徵著咱板子村欣欣向榮的前途哩!副村長謝國崖煞是嫉妒郭平原那爭氣的頭頂——這分明顯得他又比自己高了半頭,敵人的這種優勢非得打壓打壓不可,便出言道:

「老旦啊,郭書記這可是想你想的!人家想人是越想越瘦,越想頭髮越少,可咱郭書記不一般,越想你頭髮越多,越想你上膘越快。老旦你要再晚回來兩年,這村口就站不下他了,他得到大道上去迎你,你隔著五里地就能看見他的肚子,沒準還以為是站牌哩?」

郭平原此刻對謝國崖的尖酸調侃已經毫不在意,他的腦子裡瞬間想到的是老旦這一殘疾英雄回家,可能給自己的位子帶來威脅。看來這人區里和鄉里的大幹部是做不成了,可是直接將自己這個村書記兼村長直接頂掉,還是綽綽有餘的。謝國崖和謝老桂等人資歷還不夠,尚不能構成威脅,但在自己和老旦之間,他們毫無疑問更願意由老旦這個本家人來當村支書,更何況老旦是全縣聞名的戰鬥英雄,在縣裡都有威望哪……郭平原心亂如麻,越想越心虛,把謝國崖的話全當放了個屁。

「老旦啊,全村百姓可惦記著你哪!你可給咱們板子村長臉了,咱們去區裡面開會,區領導們都在問咱們的38軍英雄幾時回家哩!咱們在外頭給板子村辦事,腰杆子那個硬哪……」

「老旦,你現在是將軍了吧?可了不得了!這些個軍功章是啥意思?回頭跟鄉親們好好說道說道?」沒等郭平原說完,村團支部書記謝老桂指著老旦的胸前插了嘴。

「老桂你凈抬舉俺,俺哪當得了將軍哩?這些都是軍功章,不是官銜,回頭跟你念叨吧!」

「哎……鄉親們讓一讓,讓老旦早點回家裡歇息吧,他身子不好,又走了這麼大老遠的路,有什麼問的關照的,等過兩天再說。咱們村到時候搞個英雄報告會,讓解放同志歇過莫來好好給咱說道說道他的英雄事迹,大家散了吧……」

郭平原見機行事,後面的事情怎麼安排還得好好思量思量。咋的也要先看看風向,看看區里的意見和縣裡給老旦落實的政策再說不遲。

老旦一家四口盤在炕上,圍在熱騰騰的飯桌周圍吃著團圓飯。翠兒發現男人的酒量不如以前了,才幾杯酒下去臉竟紅了,額頭也滲出汗來,他拿著筷子的右手也在發抖,挾菜還有些困難。翠兒一邊幫他倒酒挾菜,一邊幫他擦著額頭的汗水,心底里憐惜的要死臉上卻不敢露出來。老旦看出來老婆孩子的眼神,只是淡淡笑了笑。

「翠兒,俺沒啥,這是一年來的老毛病了,去年比現在要嚴重多了,醫生說以後會越來越穩當的。」

「爹,你跟俺說說三所里的事兒,是不是你們夜行八百里端了鬼子窩哪?」有根終於問出了他最感興趣的話。

「傻小子,那是唱水滸戲哩!咱志願軍一沒汽車二沒飛機,哪能夜行八百里?不過咱們一個營一宿的功夫跑了一百六十里山路,卡住了鬼子大部隊的退路,這可是真的。」

「一百六十里?那不是快到了省城么?還是山路,你們可是咋跑的哩?俺坐馬車都要兩天哩!」

「上面下了死命令,就是累死也要跑到,咱們大家都把命拼上了。不過,真的累死了不少戰士,俺也累吐了血……你見過累死的人么?一口血噴出來,一頭栽在地上,再摸他已經斷氣了……」

「你快別說了,真夠罧人的……」老旦的話嚇得翠兒臉都白了。

「俺這身子虛,其實不是戰鬥里受傷落下的,就是在那次跑路里累的。醫生告訴俺,這叫傷力,好多戰士都落下了這個病,一動彈就頭暈眼花犯噁心,哎……俺這輩子再也幹不了重活了……」

「你還想啥哩?俺再也不讓你幹活了,俺以後就和孩子們伺候你,供著你,沒事情連這個門都莫出去……」翠兒終於忍不住又哭了。

「爹,你們都那麼累了,還能打仗?還能擋住鬼子?」有盼眼睛也紅了。

「娃子,你不明白——俺其實也不大明白,當時堅持到三所里的戰士們一停下來,吐血的吐血,翻白眼的翻白眼,都和死狗一樣。可是一聽到鬼子來了,各個就眼睛紅了,根本不知道累不知道困,八十斤的彈藥箱,一個不過一百斤的小個子士兵,江西的,一個人扛起來就上了山……可惜他被炸彈炸死了……」

「爹,你的胳膊……」有盼摸著父親的袖管,輕輕問道。

「就是在山頂上,你爹和2連最後六個戰士死守山頭。敵人的炮火太厲害了,我被從山頂炸到了半山腰,肩膀當時一涼,胳膊就沒了,還有兩根肋骨,半片肺葉,都摘了……你們莫要難過了,俺能活著回來,這已經是老天爺心疼咱們一家子了。整個偵察營活下來的才幾十人,胳膊腿兒全乎的只有十幾個……唉……你楊北萬叔叔,我連個屍首都找不到,炸沒了,沒了……」

「真可惜北萬這後生,咱村裡多少妹子惦記著他哩!連家還沒回,咋的連個屍首都留不下?真是的……」翠兒擦了一下眼角說道。

「爹,你當時害怕不?」有根紅著眼睛問。

老旦看著孩子,腦海中回憶起那血腥的場面,多少次和後方的戰士們講起這個故事,自己都熱血沸騰,哪有什麼害怕?當時只想到中國人民志願軍38軍的光榮。可如今,孩子那真誠的眼睛讓他躊躇了,他輕輕摸著孩子的手說:

「要說不怕,那是假的,爹倒不是怕死,大戰場見識得多了,也死過好多回了,俺怕的是再見不到你們,再也回不了家哪!」

「這下好了,仗總算打完了,毛主席保佑咱們,你能回來,俺和孩子們心裡就踏實了。你也把心踏實下來,好好養身子吧……真是的,今年你虛歲才三十六哩,都老的象五十的人了。」

「娘,仗還沒打完呢,我們和美國人在板門店還在談,我們的部隊還在和敵人對峙,戰線上仍然有局部戰鬥,板門店只要談不好,這戰爭就沒有結束。」有根眼睛盯著手裡把弄的軍功章,認真地說道。

「那也跟你爹沒關係了!咋的,和美國人談不攏,還得把你爹這個殘廢身子拽過去打仗么?中國沒人了么……」

「有啊娘!爹回來了,俺去保家衛國!」有根猛地站起身來說道,手裡的軍功章掉到了地上,把老旦和翠兒都嚇了一跳,「你胡勒啥哩?要嚇死俺不成么?你爹都這個樣子了,你還爭著搶著去戰場上送死?你活膩了么?」

還沒等老旦說話,有根硬梆梆地回答道:「娘,保家衛國是件光榮的事,俺爹回來這光榮的樣子您也都看到了,爹以前幫國民黨打仗就沒有這樣的。爹這個樣子俺也覺得心疼,但是俺更覺得驕傲。俺爹是保衛新中國的功臣,是中國人民志願軍第38軍的英雄,俺和有盼走在縣城裡都覺得腳底下帶風。其實啊娘,俺家能夠過上安生日子,俺和有盼能夠到縣城上學,都仰仗著咱爹以及那千千萬萬和俺爹一樣的人在那裡保衛國家,這都是共產黨毛主席給咱們創造的。國家花了數不清的錢、犧牲了數不清的人,就是為了把美帝國主義擋在國門之外,咱可不能說跟咱沒關係了!中國跟美國佬雖然談判那麼久了,可那邊的仗還在繼續打。我們都已經長大了,有義務接過爹的班來,替俺爹去保家衛國,咱們學校也是這麼教的哩!」

老旦急欲出口的一肚子話,被大兒子這番振振有辭的話硬生生噎了回去。他默默地看著有根,終於發現他已經是一個十六歲的大後生了,他已經在自己思考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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