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撤退

俺死了么?俺死了幾次了?

昏迷中,腦海中不斷有個聲音在重複著這兩句話。同時,他感到有無數只手在撕扯著自己乾枯的內臟,喉嚨象淹在水裡,憋得喘不過氣來。

「火!有火!鬼子來啦!連長趕緊上飛機!」

老旦大喊著從夢中驚醒,猛地坐了起來,傷口的劇痛讓他差點背過氣去,他緊咬著牙關,頭上滾下大串的汗珠,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來。他發現自己在一間從未見過的乾淨房子里,一切都是那麼乾淨,連地面上都一塵不染,蓋在身上的被子白花花地耀眼,發出一股濃濃的漿洗過的味道。手上插著幾根管子,鼻子里也塞著一根,原來憋氣是這個玩意整的?

「你醒啦?」

一個護士朝他走來,聽聲音是個女人,看身材卻象個男人。雖然較高大但因沒有啥腰身,上下一般粗,絲毫沒有女人的凹凸有致,走路也咚咚作響。她的臉上蒙著一個大白口罩,僅僅露出大腦門兒下面的一對小眼,正死死地盯著自己。這號大傻娘們從板子村一抓一把,咋的就當得了護士哩?。

護士照著他身上一推,老旦頓時躺倒,疼得他一陣抽搐。

「你個傻娘們兒,輕點成不?你當是推驢磨那?」老旦氣不打一處來,喘著粗氣。

「別亂動,我可沒使勁啊,輸完了這瓶液才讓你動彈。你就是那個英雄?長的可不咋象啊!」

護士很不以為然,麻利地為他換了一瓶葯,然後一把伸進老旦的被窩,從他的咯吱窩裡掏出了一根溫度計,毫無防備的老旦被她冰涼的手咯吱得吱吱亂叫,一下子慌了神,咋這娘們如此生猛哩?

「溫度正常,來!伸出來往這裡尿!」

護士語氣冰涼,把一個同樣潔白的尿盆遞進了老旦被窩裡。那盆子晶瑩透亮,居然比自己家和面的缸子還要乾淨。

「妹子這咋好意思哩?俺自個來,你先躲躲?」

「還挺夾夾縮縮的,拿著,別尿太多,我們化驗用的。俺天天見的……你還躲躲藏藏的幹啥?稀罕……」

老旦已被徹底打掉了威風。這娘們兒勇敢無畏且寡廉鮮恥,實在是不好惹的貨色。老旦只得接過尿盆,看護士轉過身去,才慌忙躲進被窩,憋得大汗淋漓才勉強放了點「化驗品」,支支吾吾地遞給了這女人。護士收拾停當就走了。不久又回來了,手裡拿著個長條型的鐵盒子。

「把這邊胳膊伸出來,量一下血壓。」她語氣溫和了一點。

「妹子俺在什麼地方這是?俺的弟兄們哪?」

「這裡是軍部醫院特護,你的戰友們都在旁邊房子里,有幾個還過來看過你,哪個都比你好看。」

「哦,那當然哩!照俺娘說話,俺祖宗八輩乾的壞事都堆在俺這張馬臉上了,咋能好看哩?」

護士終於被逗得咯咯笑了起來,這粗愣的娘們居然能發出這麼細的聲音來,真是出奇。

武漢的這個深秋不如往年那般涼爽,仍然熱得讓人冒汗。整個城市象被一口無形的鍋蓋在下面,幾個月來一絲風都沒有,升騰起來的煙霧和塵土攪和在一起,讓天地都煙塵翻滾污濁不堪。蒸騰的熱浪如同戰火一般在城市上空肆虐著,無孔不入,無堅不摧,慢慢煎熬著人們的意志,讓處於戰火之下的人們幾乎要窒息了。

老旦在特護病房裡受到了無微不至的照顧,但他心裡並不覺得舒坦。比起和幾百個傷兵密密麻麻堆在一起共同哀嚎、共同歡笑的日子,這病房裡滿眼的白色反而讓他感到寂寥和煩躁不安。麻子護士並不大搭理自己,她一離開,病房裡就一片死寂,打個噴嚏都有迴音。他一會兒想翠兒和孩子,一會兒又想阿鳳,睜開眼是藥瓶,閉上眼就是惡夢,憋得十分難受。上衣口袋的僅存的幾支煙早被眼尖的麻子護士沒收。鬼子飛機雖然還沒在這裡下蛋,卻天天肆無忌憚地來回飛過。

這天,麻子護士正在給老旦換繃帶,把個老旦折磨得呲牙咧嘴。一陣整齊的皮鞋腳步聲從走廊傳來,聽到外邊的衛兵紛紛吆喝著敬禮。門帘突然一掀,幾個軍官鑽了進來,一個熟悉的人夾在中間,滿臉麻子爍爍放光。

「團長!」

老旦大喜,能在這裡見到鐵塔一樣的麻子團長,真是太意外了。高團長一身黃呢制服,一雙三角眼仍然銳利如初,只是臉上多了一道深深的刀痕,平添了幾分猙獰。老旦一著急要從床上跳下來,卻被護士有力的手攥住了。

「亂蹦個啥?摔了瓶子你賠啊,你知道現在的葯多金貴么?」麻子護士幾乎把老旦推回了床上,仔細地檢查了他手上的輸液針。

「小雲你怎麼和你老哥說話哪?你可不許當別人那樣欺負!」麻子團長皺著眉頭呵斥著護士,護士一扭臉到旁邊去了。

「老旦怎麼樣?別和她一般見識,她是我妹子,叫高雲。我特意讓人把你安排在這裡的,傷口啥樣了?」麻子團長輕輕地扶著老旦的肩膀,他身後幾個軍官只微笑著看著他。老旦一時有點發懵。

「首長們來看望你,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江岸1師的劉副師長和陳參謀長。這位是軍部的作戰科毛科長。他們讓我帶路,來看看你這個英雄。」

老旦從來沒見過這麼多大官堆在一起,慌得連忙又下了床,挺直身體敬了一個軍禮。軍官們同時回敬了他一個禮。劉副師長身寬體胖,腦門鋥亮,嗓門洪亮,操著一口福建話說:

「干你娘,真想不到你們能活著回來,我們都要給你們安排追悼會了!你們這次立了大功,這十來天的,武漢上空真看不見鬼子的小母機,咱們的部隊想往哪打就往哪打。你還不知道吧,武漢的老百姓都給你們編了評書了!」

「大概是因為你們帶回來的東西,鬼子一下子收縮了……這幾天的進攻……也有點不著調,各兵種的協調性比以往差了一大截。估計……正忙著換他們的通訊密碼哪。」陳參謀長更象一個書生,說話細聲細氣,彷彿患了傷風,說幾句話就一個勁地吸溜鼻子。

「等你們康復了,把你們的戰鬥經驗總結下來,我們要向軍里推廣你們這次奇襲戰的經驗。過些日子,我們再派幾個秘書來幫你整理。」毛科長名如其人,長了個大絡腮鬍子,手背上也長滿了黑色的寒毛。兩隻刀鋒一樣細的眼睛銳光四射,一看就不是個簡單的角色。

「謝謝首長們!俺不算啥英雄,這次行動成功,那都是楊連長的功勞,俺只是碰巧撿回條命罷了……團長,一共回來多少個戰士?」

「回來十個,飛機上又死了兩個,降落的時候死了一個,只剩下七個了,都在這裡。」

「那個俘虜哩?」

「他摔斷了脖子,沒救過來!」

老旦低頭無語。俘虜死了,這次行動的意義不大打折扣了?日軍很快再更換了通訊密碼,死了那麼多兄弟,值么?麻子團長似乎明白了他的心思,輕聲對他說道:

「楊上尉和你們都是好樣的,很快軍部就有嘉獎!犧牲的弟兄們,家裡人也會有撫恤。你別太傷心!武漢現在的戰況一日三變,非常激烈,鬼子和我們的人都已經打瘋了,正是需要英雄的時候。老旦你要振作點,功勞和傷痛都不要太放在心上!」

「團長,俺知道了!俺的傷好得快,很快就能跟著你接著打鬼子……就是……首長們別忘了弟兄們……」

「干你娘!你把咱們這些官兒當成什麼人了,怎麼會忘了你們?等打退了鬼子,把你們都刻在碑上,活著的升官發財過太平日子,死了的家裡黨國也會有照應。到時候只要我沒死,你們想要啥我都滿足你!」

這次能夠活著回來,老旦竟有些愧疚。想當初一百多位弟兄長途奔襲,齊心協力將鬼子機場炸得天翻地覆。弟兄們出發時,個個生龍活虎血氣方剛,一定曾憧憬過凱旋而歸的壯觀和榮耀吧?可只轉眼之間,一個個灰飛煙滅!倖存下來的七個,也都是渾身血窟窿、插滿塑料管的殘破之軀,想起來真叫揪心!這扛槍打仗真的是毫無造化可言,越打心裡越沒底。想盡辦法救活的楊鐵筠,在自己眼裡這麼全活兒的一個大男人,也就這麼毫無懸念的壯烈了?他和黑牛會不會被鬼子活捉了?要是被活捉就慘了……

老旦心裡騰地浮起一種從未有過的對戰爭的恐懼。這種恐懼不在於戰爭的死亡威脅,而在於他總是不能夠看到戰爭的盡頭!他不敢奢望下一次戰鬥還能這般僥倖,因此長官們說到的升官發財他很不屑,心想如果命都保不齊,要那些雞?巴玩意兒有啥用哩?軍功章對於楊鐵筠和死去的弟兄們還有什麼意義?他們的女人從此就要揣著這塊冰冷的軍功章睡覺了,她們會在多少個夜晚對著自己男人的照片,傷心欲絕地痛哭呢?

「首長,俺……俺想身子好了回一趟家,成不?」

老旦突然間蹦出了這個念頭,想都沒想就說了出來。幾位個軍官面面相覷,眼珠子轉來轉去,麻子團長也沉吟不語。陳參謀長說話了。

「你家在哪裡?」毛科長問。

「河南河西板子村,在黃河北面,離山西不遠。」

「哦,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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