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掉轉槍頭

共軍的總攻開始了。

大雪總算停住了,平原上白雪皚皚,冰封千里。凍得凄慘的國軍士兵剛慶幸地喘出一口氣來,共軍就開始了驚天動地的炮擊。老旦這次真的是心驚膽寒了,共軍幾乎同時從三個方向發動了進攻,雹子一般密集的炮彈從四面八方砸向他們的頭頂。這陣炮轟摧枯拉朽般持續了約一個鐘頭,把已經又餓又凍、兩眼昏花的國軍戰士敲得哭爹喊娘,入地無門。

東面進攻方向的兩條戰壕里,近千名堅守的國軍戰士被炮火打成了一堆爛泥,完好的屍體都沒幾具。老旦在共軍的炮火中東躲西藏,亡命逃竄,終於被一顆大口徑炮彈掀起的雪土蓋了起來。他被震得頭暈目眩,炸起的泥土又濕又重,險些把他壓死。他用了吃奶的力氣才從滾燙的土裡爬出來,吐出一口口泥,再深深的透了一口氣,就軟在地上動彈不得了。眼前,國軍的前兩道戰壕和機槍堡壘幾乎整個消失殆盡。冒著青煙的泥土紅黑相間,半掩著數不清的殘肢斷臂。在以往,炮擊過後總有人發出痛苦的嚎叫,可這回,奄奄一息的戰士們連哀嚎的力氣也沒有了,只能趴在這冰冷大雪地上哆嗦掙扎著,等人來救。老旦上上下下把周身摸了個遍,真是他娘的邪乎了,居然汗毛都沒傷著!

共軍黑壓壓的衝鋒部隊逼過來了,隆隆的腳步聲讓老旦想起鬼子逼進常德時的部隊。共軍沒有象以往那樣大聲號叫,可能覺得在這樣猛烈的炮火之後,喊號子沒必要了吧?老旦看了看前後左右的情況,發現自己是少數倖存者之一!壕邊那輛用來掩護的破汽車居然飛到了二十米開外的地方,肚皮朝天,僅剩的一個輪子還在飛快地轉。

「啪」地一聲,一隻手重重地拍在老旦的肩上,正準備逃跑的老旦猛地一驚。回頭看去,他被拍他的人嚇得幾乎躺倒。一個血葫蘆一樣、只有半張臉的人眼巴巴的盯著自己,他的身上已經千瘡百孔,棉衣被炸成了大布條,肋條部位被衝擊波掀開,老旦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碎裂的肋骨開處露出的黃色的脂肪,上面沾滿了泥土和血跡。他的半條腿也沒有了,炮彈彈片斜著削去了他的半張臉,被撕開的肌肉和頭皮顫巍巍地掛在耳朵邊上,老旦認出了這隻與眾不同的耳朵和那高高的顴骨。

「武白升!是你啊?好兄弟你咋成這樣了?你咋這個樣了?」

老旦萬分難過地看著這個倒霉的廣東弟兄,心潮翻湧卻哭不出來。他不知道該去照顧他的哪一處傷口,上上下下比划了半天,發現都是徒勞,致死的重傷至少有四、五處!他離死不遠了,血從他的傷口中幾乎呈放射狀噴湧出來,將他身下的泥土染成醬黑色。他只能喘著氣望著面前這個唯一能夠在死前給自己安慰的連長,眼睛裡儘是懇求和悲傷。老旦抱著他靠到一個土丘上,看到武白升的酒壺就掉在不遠處的地上,忙爬過去取回來,酒壺表面坑坑窪窪的,卻沒有破,晃了晃居然還有料。

「好兄弟,喝口酒!喝口酒就有勁哩!你家的酒!還有哩!」

老旦把酒喂到武白升已經無法閉攏的嘴裡,可武白升滿是血污的嘴既無法品出味道,也無法吞咽,大部分都從一側流了出來。寶貴的佳釀淌到武白升的傷口上。他痛苦抽搐了一下,這反而讓他已經黯淡下去的眼神又泛起了一絲亮光。他忽閃著嘴,吐著一串串血泡想說什麼,但是話到嘴邊都變成了「胡嚕胡嚕」的聲音,唯有用眼睛盯著老旦,傳遞著他無法言傳的痛苦和生之留戀。

共軍越跑越近,幾乎能聽到他們的喘氣聲了。

老旦抱著武白升,跑不了了,也不想逃了。他第一次有這種異樣的感覺,彷彿對面跑過來的不是要命的敵人,而是滿山遍野的兄弟。雖然懷裡這個戰士平時給他的印象並不好,但此時此刻,面對懷裡這個行將死去的戰友,他卻不願意離開了,更何況他現在這個樣子如何跑得過吃飽喝足的共軍!

武白升來連隊半年多,戰績沒有卻臭名昭著。分吃分喝的時候他忙前面,打仗衝鋒的時候他忙後面,不管老旦怎麼罵,武白升的一張臉上總是掛著虛假的滾刀肉似的諂笑。他尤其喜歡干借花獻佛、哄抬物價的事情,譬如拿夏千的香煙孝敬老旦,拿老旦的巧克力討好醫官,乘人不備把別人打死的共軍算在自己頭上。在村裡抓民夫的時候,別的兵抓人撩色他不摻乎,他自己專干安慰那些要死要活的村姑的勾當,偶爾還會動情地陪上一把眼淚,他聲情並茂的控訴有時竟讓被糟蹋的村姑覺得這個離家幾千里地的廣東南蠻子比自己還要可憐,有的村姑還動了真心。於是這廝總是可以拿回一些村姑們平素打死都不會交出的吃喝和藥物,可嘴上還不忘向戰士們炫耀著:

「丟類老母!雖然魁中意我,我沒有同魁搞的啦!」

老兵們對這廝極為不齒,個個都可以埋汰他。然而到兵進中原,物資匱乏,大家都面黃肌瘦的,這廝卻依然滿臉冒油白白胖胖,因此頗得一些沒毛小兵的羨慕。當然武白升也有陰溝翻船的時候:兩個月前在徐庄,面對被搶去了米面、母雞和男人的村姑,武白升又故伎重施,大談亂世無德,身不由己,將自己胸脯拍得梆梆作響,說一定找門路把他的男人關照起來。當心滿意足的武白升一手系著褲腰帶一手拎著老母雞,哼著廣東小曲兒走出院門的時候,迎頭正撞見憲兵團的一眾頭目,正帶隊進村抓爛兵樹典型。憲兵的一頓亂棍險些打斷了他的腿。要不是老旦的上司出面,看在這廝小鋼炮打得賊準的份上,當時就把他斃了。從那以後他老實了不少,但暗地裡也還干著坑蒙拐騙的營生。

此刻,在他彌留之際,老旦更多地想起這個戰士可愛的地方。無論如何艱難,從沒有見武白升抱怨過什麼。心煩意亂的老旦和戰士們,甚至包括雞?巴毛還沒長全的楊北萬,都可以把他當出氣筒開涮,而他從來都是樂呵呵的照單全收,毫不抵抗。半年前武白升原本可以留在後方,他卻跟著部隊進了戰場,為的就是找他失散了四年的弟弟。酒壺裡的酒只剩下一點兒了,可自己拚命忍著硬沒捨得喝,說這是給他兄弟留的!半夜曾有個嘴饞的弟兄想解下綁在他腰間的酒壺,驚醒的武白升險些和他拚命,這個酒壺就是分手時他弟弟給留下的,是打死也不會旁落他人的!

楊北萬不知從哪裡鑽了出來,也是蓬頭垢面血染了一身。他跑過來看看眼珠已經不動的武白升,又看看神情痛苦的老旦,大喊道:「連長,再不走就來不及了!白升已經死了,快走!」

說罷他就要拉起老旦,老旦立起身子,劈頭就給了他一個耳光。

「日你媽的!誰說他死了,他的心還蹦蹦跳哩!你跑?跑你媽個逼哩!你跑得過么?你的幾個兄弟都在共軍那邊,你還跑個球?趕緊把你的手給俺舉起來!」

一個耳光打得楊北萬清醒了些,他詫異地看著老旦,又看看滿山遍野歷歷在目的共軍,兩腿當時就軟了,「撲嗵」一聲跪倒,高高舉起了雙手。

老旦沒有舉手。打了這麼多年仗了,從來就沒有想過舉手。看著共軍明晃晃的刺刀映著雪光越逼越近,他很奇怪自己為什麼不感到害怕?以前幾百個鬼子衝上來自己就渾身冒汗腳手亂顫,現在成千上萬的共軍衝來,他倒覺得有一種解脫。不論生死,這些年腥風血雨的旅程總歸象要熬到頭了。他掏出梳子,慢慢地給武白升梳著頭,他的血從梳子的間隙里滲出來,粘呼呼地粘在梳子上,很快就凍成了冰。

共軍眨眼就到了他們面前,沖在前面的只斜了他一眼,根本懶得理會地上這幾個投降的國軍,就直接撲向了陣地後方。老旦驚訝地看到,他們很多人拿的居然是自己部隊引以為傲的美製衝鋒槍「他母孫」,他們以前是不是自己這邊的弟兄哪?

「舉起手來!繳槍不殺!夯伽慘!」

老旦正在發愣,被這底氣十足的一聲呵斥嚇得一激靈。抬頭望去,一個矮小的共軍士兵威風凜凜地用刺刀指著自己。只見他腰扎麻繩,足登氈靴,肥大的棉褲下面扎著緊繃繃的綁腿,象極了女人紡線的梭子。他的棉帽子被汗水漬透,騰騰地透著股股白汽,兩隻大帽檐上下忽閃著,如同七品縣令的頂戴。他的臉很黑,不是一般的黑,彷彿用炕灰抹過,高高的顴骨上面,一雙小眼炯炯有神,居高臨下的目光象是要把面前這幾個俘虜揍扁。

看著這名穿著古怪的共軍戰士,老旦差點笑出聲來。他並非暝不畏死,肚渣子再硬,面對這殺氣騰騰的共軍,心裡也是有些畏懼的。可他此時只感到一陣滑稽,參加國軍這麼多年竟然被這麼一個猥瑣的小兵給俘虜了?還要舉手?去你媽的!有種你就戳老子一刺刀。老旦還是沒有舉手,仍然捂著武白升的傷口,仍然在給已然死去的武白升梳頭。楊北萬雙手舉得筆直,見老旦沒反應,那個共軍戰士的刺刀離老旦越來越近,忙用肘碰了他一下,把老旦手裡的酒壺碰掉在了地上。

共軍戰士看了看老旦和楊北萬,很奇怪這個傢伙為何不害怕自己,就象貓見兔子似的圍著他倆轉了半圈。他忽然看到了地上的酒壺,猛地彎腰撿起來,翻來覆去的仔細端詳了半天。突然,他扭臉盯著老旦,最大張著屏住了呼吸,彷彿老旦是大白天地里鑽出來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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