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流血的黃河

凌晨時分,準備撤退了。老鄉認真檢查了老旦的裝備,塞給他兩個昨日繳獲的生紅薯,又在他腰上掛了兩顆手榴彈,說:

「要是被鬼子圍住了就拉手榴彈,一起炸個痛快,指定比被鬼子抓住了強,記住了!」

「……」

「下次和鬼子交手,下刀要快,不能象上次那樣一刀刀扎,你當他是頭要挨刀的豬么?一刀就得剔出點貨來,不看見下水就不行。要不遇到一個受傷不重的鬼子,照樣要了你的命去!」

老旦聞聲回頭,只見那個鐵塔一樣的兵正朝自己走來,他手裡的大刀已砍卷了刃。老旦突然想起來,這就是老鄉抽著煙介紹過的油大麻子。

偵察兵跑回來了,向老鄉報告說日軍前插部隊已經開始攻打開封外圍了,東南方向還沒有日軍部隊迂迴,但日軍又在陣地的前方補充了兩個營的兵力,有坦克和裝甲車,正往陣地上集結。

老鄉拿出梳子梳了頭,隨手將梳子遞給老旦。按半夜和另兩個連頭商定的計畫,老鄉開始率領大家撤退。油大麻子的排和5連3排負責掩護,重武器都留給了他們。老鄉一聲令下,部隊開始悄悄往南邊跑去。

黎明之前,曠野上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眼尖耳靈的日軍前哨還是發現了這邊的動靜,炮彈和閃光彈立刻就飛了過來,這黑夜一下子成了大白天。幾百戰士在白晝一樣的黎明裡狂奔著,不時有炮彈落下,將倒霉的戰士捲入黑暗,掩護分隊的火力很快就被日軍壓制。後面真的象鬧了鬼,從大地傳來一陣隆隆的振蕩。老旦驚恐地回頭一看,只見三輛鐵甲怪物正撕破黑暗,轟隆隆地直衝過來,它犁著地,噴著火,張牙舞爪,後面跟著大群貓著腰的鬼子。老旦想起來這是老鄉說的坦克了,登時跑得如尾巴被點著了火的野狗,恨不得竄出一溜煙兒來。油大麻子的迫擊炮手已經全部陣亡,等到鬼子坦克壓過那道戰壕,阻擊機槍的動靜也沒了。

炮火中,戰士們心驚肉跳跑了五里地,終於到達了河邊的陳村,立即開始在村頭建立第二道防線。陳村是一個沒了人的小村子,村民們早已不知去向,它傍河而建,河流名叫小馬河,對岸是37軍兩個加強營的防禦陣地。老鄉派了兩個人先過河去和兄弟部隊取得聯繫,爭取炮火增援,然後就指揮著大家上房掏洞設路障,等著油大麻子帶人撤回來。

老旦和老鄉趴在村口的一個大涼房上。天亮得也真快,放眼望去,敵坦克已經碾過了縱深壕溝,正在追著亡命奔跑的八十多個弟兄。緊跟著坦克居然上來了一大隊鬼子騎兵,人小馬卻大,兩腿兒吊在半空,象是騎著大騾子的山匪。油大麻子端著一挺機槍,邊跑邊朝鬼子們掃射。弟兄們一個接一個地倒下,剩口氣的還掙扎著支起身子朝鬼子開槍。鬼子坦克的鏈條子捲起漫天的黃土,毫無顧忌地從或死或活的弟兄們身上輾過去,血肉夾在鏈條里隨著輪子飛轉。有的弟兄被鬼子的騎兵踩得面目全非,一個弟兄拉響了身上的手榴彈,把自己和鬼子連人帶馬炸上了天。

油大麻子光著膀子,一身是血,攙著兩個受傷的戰士——他幾乎是拎著二人往村口走。活著的戰士們退進了村口。見鬼子已經進入射程,老鄉立刻命令大家開火。坦克旁的鬼子騎兵挨了個正著,被從房頂高處掃來的彈雨打得象割麥子一樣栽下去一片,有的被連人帶馬壓在坦克鏈子下面。那坦克大概怕有埋伏慢了下來,開始炮擊這邊的村房,待鬼子步兵嚎叫著跟上,這些鐵傢伙又挺著炮筒往村子壓過來了。

大家邊打邊換著地方。鬼子坦克一時沒了法子,既鑽不進村子來,又無法從後面包抄,只能炮管平射,猛轟著這些民房。鑽進來的日軍步兵看來倒是很習慣在村子裡作戰,一下子就佔了一片房子,在高處架起機槍往這邊掃。老鄉已經命令部隊開始過河,大家該扔的都扔掉,拚命往五十多米寬的河對岸游去。老旦看到油大麻子被五個日軍圍住,就象一隻野豬被一群狼圍住了。鬼子的刺刀穿透了他粗壯的身體,可油大麻子兀自屹立不倒。一個鬼子兵稍一大意,被油大麻子一把攥住了脖子,臨死之前用另一隻大手捏碎了這個日本兵的旦。鬼子的刺刀挑開了他的肚子,油大麻子肥顛顛的下水「跍通」一聲墜到了地上,頂天立地的油大麻子終於轟然倒地,砸起一片沉甸甸的塵土。

油大麻子原名叫庄大毅,徐州人,二十八歲,據說還沒有女人。他平常在村裡以殺豬、配豬種為生,偶爾也幫人閹馬閹驢,他不會想到最後的手藝竟然閹了一個日本豬。庄大毅掛在嘴邊的願望是日一串日本女人,讓東洋娘們兒領教一下他那堪比種豬的貨。昨天抽煙聊天的時候油大麻子還告訴老旦,他很稀罕自己村裡那個寡婦,她男人死在南京保衛戰里,庄大毅為了討好她,才一跺腳報名參了軍。

負責阻擊的弟兄們已犧牲過半,老鄉率剩餘的人仍在和鬼子血拚。鬼子的刺刀拼殺還是比弟兄們的大刀厲害,他們拼刺有方互為犄角,即使被圍住也不慌亂。相比之下,國軍弟兄們就象是烏合之眾了。不少人用刀砍人的動作就象是用鋤頭刨地,刀拉得過開,勁使得太傻,往往是刀還沒下來,鬼子的刺刀就透穿了他們的身體。弟兄們一個個地倒下,哀嚎不止。紅著眼的老旦也殺進了這群混戰,一衝進來就碰到一個矮胖的鬼子,正在扎地上還沒死的戰友。戰友嚎叫著死死抓住紮在肚子里的刺刀,鬼子用力拔也沒拔出來。老旦一槍撂倒了他,又把剩下的子彈都打進了一個拿著武士刀衝過來的鬼子胸脯,再抽出大刀砍向圍攻老鄉的鬼子們。

老鄉的大腿血流如注,已經被扎了個透穿。嘴角也被刺刀豁開到了腮幫子,紅突突的肉一顫一顫地掛在臉上,舌頭都露到外邊了。令老旦驚訝的是,老鄉的刀法仍然有板有眼一絲不亂,他身邊已經倒下好幾個血肉模糊的鬼子。看到老旦衝過來,老鄉絕技重施,抓住眼前鬼子的刺刀一拉一帶,就把鬼子屁股甩到了老旦的身前。老旦手起刀落,鬼子的後腦勺連同帽子被他劈成了兩半。老鄉那邊又從下到上撩開了另外一個鬼子的下巴,再一刀削掉了他的頭。

刀見了血,看著被他劈倒的鬼子神經質地彈腿兒,老旦竟然有些興奮,還想去砍別的鬼子。老鄉一把拽住了他,示意他迅速朝村子河邊撤去。老旦攙著身負重傷的老鄉,跌跌撞撞地跑著,老鄉的鮮血染紅了他半個身子。老鄉強忍著傷口的劇痛,口齒不清地對弟兄們大喊:

「趕緊過河!趕緊過河!」

弟兄們立刻扔下槍支和大刀,使出吃奶的勁兒跑開去。

河對面猛然間炮聲隆隆,兄弟部隊開始用重炮轟擊剛擠進村子的鬼子坦克和騎兵。日軍的重炮不甘示弱,也跟到了村子的邊上。在一團團巨大的火柱之間,戰士們掙扎著,躲避著,但還是有很多人被炸成了肉屑。老旦和老鄉總算捱到了河邊,他們竟然能聽到兩邊的炮彈在空中交錯碰撞發出的聲音。老旦驚恐地回頭一望,只見整個村莊瞬間在眼皮底下被炮火夷為平地了。

老鄉一把將發著愣的老旦推進河裡。沉到河裡的老旦感覺到了河床的震顫,河水裡有一股死人的味道,河岸上衝天而起的爆炸的火光,照亮了沉在河底七零八落死去的弟兄,他們死相不一,卻大多睜著眼。老旦從河裡露出頭來,回頭看去,岸上出現了無數個大彈坑,老鄉和另外幾個弟兄已經被炸得看不出人樣了,依稀可見的,是老鄉被炸成沒頭沒尾的腰身上那個扎眼的藍挎包,已經被血染成了黑色。

老鄉死了?

英雄一樣、百戰不死的老鄉就在這麼一瞬間四分五裂,沒了蹤影。老旦的天空崩塌了!他甚至無法在水中掙扎了,幾口充滿死人味道的河水灌進肚裡,讓他窒息。他掙扎著爬上對岸,一邊嘔吐一邊瑟瑟發抖。遙望著那片死地,他的眼淚和口水伴著傷口的鮮血,汩汩地流在了地上。死亡對他來說雖然已經不再陌生,可是自己如此仰仗的老鄉就這樣灰飛煙滅,還是讓他感到極度恐懼?接下來會是什麼遭遇哩?該如何是好哩?這種可怕的不確定性和傷心無助的情緒交織,讓他無法承受。逃跑的念頭閃電般掠入腦海,可此地已不同板子村,周圍是密密麻麻的部隊,走這條道兒沒準兒死得更快了。老旦終被戰友們拖回了河邊的戰壕里。他緊緊地抱著自己麻木的身軀,想哭卻哭不出來。他不知道該怎麼哭,不知是撕心裂肺地為老鄉哭,還是為了別的什麼大嚎一場?他喉嚨哽咽著,渾身顫抖著,自己的和別人的鮮血粘粘地趴在皮膚上,彷彿象是要再次滲進自己的身體,用手去抹,卻怎麼也抹不掉。看著自己血紅的結著硬痂的雙手,老旦感到一陣透徹心底的寒冷,如同赤裸在臘月冰原的狂風之中。

活著回來的弟兄們大多蔫坐在戰壕里,和老旦一樣木不吱聲,只有幾個小兵在哭著喊娘。兄弟部隊拿來了一些饅頭和鹹菜,再給他們點上香煙,算是安慰這群手足無措的疲兵了。

兩軍的炮火在村莊上空對射了半個鐘頭後,終於消停下來。日軍看來並不想過河,很快就撤回了追擊部隊。

老旦蒙著一塊破毯子,靜靜地望著天上緩緩滑過的探照燈光柱。在光柱和雲的交界面上,時常可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