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鳳凰涅磐待他朝

慶雲十八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暮。

安豫王妃杖媵姬虞氏予府前。

那日,王府前有百姓親眼目睹,親耳聽得虞媵姬凄厲的喊聲。

那日,王府前百姓亦得知虞媵姬因心懷妒忌四散謠言詆毀公主。

一夜之中,帝都驚震嘩然。

那一日,安豫王酉時四刻才自宮中回府。

自然,入府的那一刻,葛祺已將府中發生的事稟報了他。

他來到正殿,殿中只有安豫王妃一人,她靜靜坐著,眼眸望著窗外怔然出神,寬大空曠的正殿里只有數盞宮燈陪伴著她,緋亮的燈光照在她淡漠的眉眼,冷清之中更有艷華雅韻隱隱浮動,那一殿的富貴華麗在她的面前都沉默傾服。

他靜靜站在門口,靜靜的看著她,恍然間思及,這樣的安寧靜謐似乎是他們之間唯一的一次,要隔著這樣遙遠的距離,要在她怔然不知的情況之下……心中驀然湧起一股悲愴,胸間的嘆息忍不住溢出。

那一聲嘆息驚動了安豫王妃,她緩緩側首,那一殿的宮燈似也跟著搖曳,殿中頓一陣光華流轉,明艷非常。她看到門口立著的安豫王,亦看著了他眼中的那一絲悲傷,不由微微勾唇,漠然的聲音頓如冰珠落玉盤,「王爺,我今日殺了你的愛姬。」

安豫王依舊靜靜站在門邊,目光痴然的看著她,看著她唇邊那一絲涼薄的笑。這麼多年來,她不曾對他笑過,不曾真心對他一笑過。

「痛失所愛,想來此刻王爺深有體會。」安豫王妃唇邊淡笑未褪。

「痛失所愛?」安豫王輕輕重複,恍然憶及舊事,看她一臉冷漠,胸口一窒,忍不住亦冷笑道:「本王倒是不知,不過王妃該比本王更清楚不是嗎?」

安豫王妃聞言笑容頓消,看著安豫王,眼中一瞬間閃過恨意,繼而又浮起淡笑,緩緩道:「那是,我心有所愛……」看到安豫王眼中那一閃而過的隱痛時,臉上的笑更深了些,「自知失去之痛,不比王爺,不曾有過自不知其痛。」

「你……」安豫王語音乾澀,看著她,眼中神色複雜,有怒有恨,更多的卻是無法可消的痛。

安豫王妃看著卻似十分的愉悅,一臉淺笑相對,不緊不慢的又道:「王爺可知虞媵姬死前念著的人是誰嗎?是王爺呢,只是沒想到她死後王爺連一聲詢問都無,真真令人寒心。」

念及虞氏,安豫王一怔,心頭微有些嘆息。抬步緩緩走進殿中,看著端坐玉座的安豫王妃道:「你取了她的性命,此刻又為她打抱不平了,不更讓人齒冷。」

「呵……」安豫王妃一聲冷笑,鳳眸冰寒的看著安豫王,「真正取她性命的人又怎會是我,這些年,你縱容她,不就是想逼我……」她話音忽然一頓,抿唇斂眉,片刻未語。

安豫王聞言卻是目光緊緊看住她,臉上辨不清神色,只是眼中卻帶出一點希冀,心中或起深沉而無奈的嘆息。挽華,你知,我所有的心思所有的用意你都能知……我半生用心,你瞭若指掌,卻不願一顧!

半晌後,殿中再次響起安豫王妃略帶嘲諷的聲音,「她雖愚昧,卻也有情,只可惜所託非人,你待她卻是薄情寡義,視她為棋子,才令她落得今日下場。」

安豫王立於殿中漠然不語,只一雙眸子深幽難測。

安豫王妃冷漠的看他一眼,又譏笑道:「爾泓倒真不愧是你的兒子,一樣的毫無情義毫無廉恥!」

安豫王劍眉聳動,眼中怒氣即發。

安豫王妃冷冷對視。

半晌後,安豫王忽然輕輕嘆息一聲,道:「這二十年來,你對我不屑一顧,更不曾主動和我說過話。」

安豫王妃眸光一閃。

安豫王面上浮起一層淺淺的嘲諷,「今日,你之所以留在這等我,又和我說了這麼多的話,不過是想激怒我。」看她神色一怔繼而一惱,不由輕笑出聲,卻是無比的悲哀,「王妃,你為何想激怒我?難道以為我暴怒之下會殺了你?哈哈……這是決不可能。本王說過,我生你生,我死你死,做鬼也是一起!」

安豫王妃漠然的神色頓然一變,浮起一絲不屑,看著安豫王,冷冷叱道:「痴心妄想!」

安豫王也是冷冷一笑,「怎會是痴心妄想。你我死去之時,同棺而葬。奈何橋前,你我夫妻同過。是生是死,你我都在一處!」

聞言,安豫王妃冷漠盡褪,面上只有厭憎和憤恨。

安豫王移步緩緩走至她面前,臉上淡淡的悲喜全泯的笑,「王妃,你要殺人便儘管殺好了,這府中你看誰不順眼便可去殺,我陪你瘋。若世人要殺你,我陪你死。若世間不容你,黃泉碧落地府陰朝我亦與你不離不棄!」

這一番話,深情至極,可安豫王妃聞言卻是厭惡的轉過頭去,不看安豫王。

那一抹厭惡如一支利劍,割膚刺骨,安豫王心中一痛,忍不住伸出手,想去碰觸她,安豫王妃霍然起身退開幾步,冷叱道:「別碰我!」

「那可由不得你!」安豫王手迅速一閃,便扣在她肩上,鐵鉗似的令她不能動分毫。

「你!」安豫王妃滿眼怒色。

可安豫王全然不顧,只是緊緊抓住她,似要嵌入骨中。「生,你是我的妻子,從頭到腳一分一毫都是屬於我的。死,牌位上依舊是我安豫王的王妃!挽華,生也好,死也好,恨也好,痛也好,無論今生、來世還是生生世世,我說過,我不會放開你,你永永遠遠都是我的!」

那雙眼睛灼亮得似燃著莫名的鬼火,緊緊地看住她,似乎即算她變為鬼魂亦無處可藏!

那聲音仿似從魂魄深處嘶吼而出,那樣的沉而遠,似乎天涯海角黃泉碧落她亦無處可避!

安豫王妃一震,呆住了。看著他,看著那雙眼,看著那張臉,恨了半生,怒了半生,痛了半生,悔了半生……這一生不能擺脫,竟然是做鬼依要相隨?下輩子,下下輩子都不能逃開他嗎?驀然,心底里湧出一股悲慟與絕望,更深重的哀婉與決然。

「你總是這般自負,所以你總是輸!」她輕輕淡淡吐出一語,側首,疲倦的閉上眼,只是唇邊彎出一抹荒寂而冰涼的淡笑。

安豫王一震,看著她,看著她唇邊的那一抹笑,驀然抬臂擁她入懷,緊緊的,恨不能就此融骨入血。

「挽華……挽華……」

開口,想說的那麼多,卻無一言可說,只能喃喃的喚著,此生所有的情,所有的痛,所有的哀,所有的喜,都在這兩字之間。

挽華,你可知?挽華,為什麼我數十年的用心,都不能贖一份罪,都不能讓你動容一分?

大殿之中,兩人靜立靜擁,一個滿懷悲喜交加,一個滿心冷寂蒼涼。

許久後,她推開他,毫無眷念的,漠然的眸子看一眼面前近在咫尺的人,心裡的感覺卻是天遙地遠。轉身,平靜的移步往殿外走去。身後,安豫王沒有阻止,只是靜靜的帶著依戀的看著她離去。

門前,她回首,看著安豫王一笑,容華絕代卻是飄渺若逝。

「你知道么,便是神也是有所不能的!」

安豫王心一顫,卻只看得她從容離去的背影。

殿中,一剎沉積如淵。

「葛祺!」驀然,安豫王大聲喚道。

「小人在。」葛祺迅速到來。

「以後沒有我的陪同,絕不許讓王妃出府!」他厲聲吩咐。

葛祺一怔,但隨即答道:「是,小人遵命。」

過得片刻,他看著安豫王神色已緩,才道:「王妃說要收二公子為子,王爺你看?」

安豫王抬眸看一眼他,然後漠然道:「既然她說了,就按她的吩咐做。」

「是。」葛祺應聲,然後又道:「王妃說要把府中一名侍女椿兒配給侍衛陸成。」

「這等小事,她要如何便如何,用不著來問我。」

「是。」

「下去吧。」

葛祺退下後,正殿里便恢複沉寂,只安豫王靜立殿中,陪伴的是一殿的冷清……及一縷若有似無的幽香。

集雪園前,安豫王妃輕輕推開園門,長廊里的宮燈淡淡的照著滿園亭台樹木,影影綽綽。

步入園中,一剎那,全身脫力般不能移動半步,不由便順勢坐倒在冰涼的台階之上。

閉目,滿身的疲憊,滿心的死寂。

泠兒,娘真的……真的累了。

非常的累了……

二十年,真的很漫長……

皇逸,我折磨你二十年,卻同樣折磨了自己二十年,我們都累了……無論是上天入地,你我都不要再有一絲一毫的牽扯。

睜眸,抬首,疏星淡月寒天。

當年,他去時亦是冬日,亦是如此的冷。

抬手,拂開面頰上的髮絲,唇際微微一彎,蒼穹大地,只天邊冷月照見她一臉從容淡笑。

泠兒,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如今娘替你做出選擇。

你留,娘已為你殺一儆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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