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清秋霧影似夢逢

不知是在什麼地方,只知道自己在奔跑著,身後有什麼在追趕著,窮追不捨,於是只得一直往前跑,一直跑,耳邊只有嗖嗖的風聲,腳下看不清楚,時而有顛簸,非常的累,可不能停,心裡又急又慌,就那樣跑著、急著、慌著,彷彿是無止境般……忽地一腳踏空,似摔下了無底洞,人驀然一驚,然後便醒了。

傾泠睜開眼睛,看著紋雲綉鳳的帳頂,輕輕喘息一聲,坐起身。房中有朦朧的光線,撩起帳簾下床,屏風前留有一盞紗燈,隱約照見房中擺設,環顧一圈,卻是無比的陌生,幾疑還在夢中。待看到妝台前的吉服、鳳冠,才恍然憶起自己已嫁入威遠侯府,已離開王府,離開集雪園。

看看漏壺,不過寅時三刻,時辰還早。思及剛才的夢,心頭的慌、亂、急似乎還沒有全消,空空蕩蕩的,甚是難受。披上長衣,走至窗前啟一扇窗門,外邊依是一片沉暗,一股晨風吹入,頓覺沁涼一片,心頭順暢許多。

吹了片刻,將窗門合上一半,走回房中,看著陌生的床塌,卻是了無睡意。走至琴案前,古琴靜卧,手指拔向琴弦,卻忽然頓住。這裡不是集雪園,這裡是威遠侯府,此刻若起琴音,怕不是要驚斷許多人的甜夢。於是打消了撫琴的念頭,再次環顧屋中一圈,卻發現連一卷書都未有。微嘆一口氣,轉身,瞅著了半開的窗門,心中一動,她移步至門前,輕輕開啟了房門。

踏出房門,待眼睛適應了陰暗,借著天光,隱隱綽綽可視物。於是腳下便隨意而行,悄悄漫步在這無人的侯府。暗淡的天光里,一切都如隔紗相望,模模糊糊卻添了一份朦朧神秘之美,一路走,一走看,靜幽幽的除自己的腳步聲外再無其他,彷彿整個天地都只自己一人,雖有些寂寥空曠,卻更多的是自在。走著走著,眼前出現一道高高的圍牆一扇緊閉的門,那刻也不知是什麼使然,她走過去,拔開門閂,嘎吱一聲開了門,然後跨門而出。

門外,依舊園林亭樓,想來還是在侯府。她順著腳下的石道一路走下去,時辰一點點過去,天光漸漸明亮了些,也不知何時起,周圍漸漸彌生白氣,先是淡淡的,後來逐漸變濃,最後三尺之外不可視物。

原來是起霧了。

她停步環顧,周圍白白蒙蒙的一片,人在其中,雲繚霧繞似的,倒有幾分神遊仙境之感,不由得微微一笑,腳下繼續前行。

秋意遙這一夜睡得極不舒服。

白日里的婚禮看著風光無限,可當事人與操辦人估計沒一個不覺得累的,更何況他天生體弱,那繁重的禮節,滿朝滿府的客人,還有那些似乎無休無止的喜樂喜宴喜酒,只讓他倍感辛勞。可這樣喜慶的日子怎麼也打不得一點馬虎,他打著十二分的精神強撐著,終是熬過了這一日,替向來做事完美的哥哥算是做到了完美。

夜裡,身寒肢冷,頭頸一陣陣作痛,肺腑間塞悶著,終是止不住又咳了起來。想來是一日操勞耗了神氣,夜裡門口送客時又吹久了風,看來又有幾日不爽了。但這樣的日子又是深夜裡,實不想驚動他人,便忍著,想到了天明再去配藥。於是一夜便這樣痛著、咳著、睡著,到天蒙蒙亮時,咳得實在厲害,再也睡不著了,乾脆便起身。披衣出門,打算去葯圃里采些清肺止咳的三齡草回來泡著喝。

步出門外,才發現已起了蒙蒙白霧,人行其中,霧氣繚繞,隱隱約約的可見樓閣亭台的輪廓,倒是讓人有幾分神遊仙境的感覺。

到了葯圃,在白霧中他尋著一片花開八瓣的淡藍花叢,彎腰采了一株,奏近鼻尖輕嗅,頓時一股涼香沁入心肺,神氣頓爽,不由微微一笑,將花瓣摘下吞入口中咀嚼,一股澀味在唇齒間瀰漫,但隨即一股清涼的葯汁順著咽喉流下,那塞悶的肺腑頓時似乎順暢了許多。重又彎下腰,打算多采些回去,身後忽傳來輕淺的腳步聲,指間折下一株時,他暗想,誰起這麼早併到這後園來?

腳步聲漸漸近了,輕盈的仿似是踏在雲端。

他聽著,心頭忽生一種奇怪的感覺,不由得直起身來,然後腳步聲也就在那一刻止了。他轉身望去,迎面一陣晨風吹來,他先是聞得一縷極淡的幽香,然後他看到了一束被風吹著往前飛的烏墨長發,及一角隨風飄舞著幾與白霧融為一體的衣袖,其餘的盡籠於蒙蒙白霧中。

那一刻,他萬分好奇隱於霧中的人的真貌,而那人似乎知道了他的好奇一般,那輕盈的腳步再起,然後那人一點一點的從霧中顯現。

似是一株玉樹瓊花在霧中悄悄綻現,裁冰為神,倚月為姿,風華更勝瑤台天女。

周圍濃濃朝霧環繞,一切都顯得那般的不真實,令他有些恍惚,這是夢?是幻?這是人?是仙?

當目光相遇,他心弦一顫。

那雙眼睛,似漆夜天邊高懸的星子,清亮寒冷而孤遠。

晨霧之中,傾泠一路走來,也不知走到哪,也不知走了多久,只是當鼻尖聞到一股藥草的清苦之味時,不由得便循著這味道行來。

蒙蒙的霧中,她最先看到了是一道修逸的背影,欣長瘦削,仿弱不勝衣。

當那人轉身,指間夾一枝藍花,側臉如玉雕優美,仿似畫中之人驀然回首,她倏忽間覺得心口動了一動。那雙澄透的眼睛向她望來,似清秋秀麗的新月,帶著七分溫柔兩分迷茫一分好奇的看著她,那一刻,神魂靜如亘古之水,卻又能清晰感覺到心湖上一圈圈淺淺漣漪微微盪開。

她,靜靜的望著他,怔怔入神。

他,靜靜的望著她,恍然如夢。

時光悄悄流逝,待耳畔隱約人聲笑語之時,驀然醒轉,天已大亮。

她轉身離去,身影瞬間隱於霧中,如來時般杳無蹤跡。

他悠然回神,驀地,他明了她是誰,剎時如墜冰潭,透心透骨的冷。

辰時,威遠侯夫婦攜全府之人入德馨園與公主行禮。

殿中,傾泠一身淡紫綉白梅的新裝,端坐於上,孔昭立於一旁,兩側方珈、穆悰及眾侍從相隨。

侯府眾人至此刻才得見公主真容,不由得皆為那絕世的美貌與高雅清華的氣韻而傾倒,有的甚至暗想:其女若此,足可知安豫王妃當年之美。

當威遠侯夫婦上前行禮之時,傾泠起身,半側身受一禮,然後回一禮。

此舉頓搏秋遠山與顧氏的好感,暗想公主果然如遙兒所說「非死守禮制而不通人情之人」心裡對這位兒媳一下便喜歡上了。

而方珈、穆悰看著則思忖這位公主雖看來有些過於清冷,讓人不敢接近,但還是很會為人處事的。

他們都不知,傾泠不過見夫婦倆皆年紀比父王母親要大,又是長輩,讓她生受一禮心裡很不舒服,是以才如此。

接著便是戚氏、呂氏行禮,然後是兩人收養在府的侄女戚以雅、呂以南行禮,最後才是府中較有地位的侍從行禮,如侍衛領隊、管家等。

方珈與穆悰將早已備好的見面禮一一賜下。威遠侯夫婦皆是一柄白中嵌紅有「玉中朱王」之稱的美玉如意,威氏、呂氏則是一套頭面首飾,戚以雅、呂以南分別是一對金鐲一對玉環,其餘人等皆按等級賜銀。

一旁的孔昭看著暗暗肉痛,我們公主怎麼有這麼多東西?怎麼全給了別人?!孔昭姑娘雖長在王府不缺衣食見慣金玉,但她似乎天性有些過於「節儉」,對於金錢有一種非常熱忱的「收藏」心態,又受巧善、鈴語的熏陶甚諳「精打細算」,此刻見著這麼多的金銀流入他人之懷,不由萬分不舍。

備下的禮品還剩下一份———產自久羅山皇家御制的青池墨硯———那是給侯府二公子了,只是那位早該到來的二公子至此刻依未見人影,別說方珈、穆悰暗自奇怪,便是威遠侯夫婦也是暗暗著急。

正在這時,一人匆匆自外快步而入,待到近前才發現是一位十五、六歲的清秀僕僮,他一入殿中先向傾泠恭恭敬敬一禮,道:「小人秋嘉拜見公主。」

自他入殿,傾泠便聞得一股極淡的藥草的清苦之味,驀然間憶起清晨之事,倏地明白了那人是誰,而眼前之秋嘉必是他的近身侍從。

威遠侯見傾泠看著秋嘉不語,起身解說道:「此乃小兒意遙身前之人。」

傾泠微微頷首。穆悰代宣,「起身。」

「謝公主。」

秋嘉起身,威遠侯問他道:「二公子呢?他為何不來?」

顧氏也問道:「怎單你到此,遙兒呢?」

秋嘉抬首,面帶愁容,答道:「公子病中,恐晦氣污公主之喜,是以命小人前來代向公主行禮。」說著又對傾泠鄭重一禮,道:「公子說,待病好後再來拜見公主,再行請罪。」

威遠侯與顧氏一聽愛子病了,頓時憂形於色,先是打發了秋嘉回去照料公子,兩人又略坐了片刻後便起身告退,戚氏、呂氏自也領著侄女跟隨其後。

方珈與穆悰代公主送客出門,目送他們離去。

威遠侯夫婦腳步匆匆的去看愛子病況,戚氏、呂氏不緊不慢的回自己的院子,而最後邊的呂以南、戚以雅則往花園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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