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改變命運的夜晚

甲板上風很大,我的衣角在黑夜裡飄揚,獵獵作響。

深深地吸了口氣,我想鎮定一下。空氣里彌散的腥味從鼻腔直貫入胃裡,剛吃過的晚餐,特別是那些新鮮的八爪魚,好像從胃中的肉糜堆里復活,一涌一涌地折騰著,要從我的嗓子眼裡翻出去。

那不是海水的腥味,而是濃濃的,正滿溢流淌著的血腥!

急促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

我轉過身,兩個保安模樣的人從船艙方向疾步走過來。

「什麼事?」一個人說著,手裡倒提著的強力手電筒往我這裡照過來。

「啊!」兩個人幾乎同時大叫一聲,前進的步伐停頓了兩秒鐘,然後向我箭步衝來。

奔跑中手電筒光柱在我和旁邊靠在船舷上老人的臉上來回晃動。兩張失色的臉,一張發白,一張泛青,一個生,一個死。

「我……」我剛說了一個字,手臂上一陣溫熱。我驚訝地低頭看自己的右手,那兒有一把正在滴血的匕首。大股大股的紅色液體從旁邊魁梧老人的胸口噴射出來,濺滿了我的右半邊身體,又順著我裸露的手臂,分叉成幾條溪流,在手掌處匯合,流過匕首鋒刃上猙獰的血槽,幾乎不間斷地密密滴成一道血線,砸在甲板上。

我張大了嘴,虛握的匕首鏘然掉落。

還沒等我有進一步的反應,兩個人攜著衝力撲在我身上。他們明顯學過簡單的擒拿格鬥,而我此時心神失措,無意反抗,轉眼間就被他們摁倒在地上,雙手雙腳都被他們拼了命地壓制住,關節處的劇痛讓我懷疑是不是已經被扭到脫臼。

砰!

原先軟軟倚著船舷的老人身軀被一個保安的腿碰了一下,失去平衡後狠狠摔在甲板上,老人的頭離我側著的臉不足一米,我清楚地看見他腮幫子上的肌肉和略有彈性的複合木甲板撞擊後的可怕震動。他圓睜的雙眼此時仍沒有閉上,臉已經被地上大攤的血弄污了,手電筒的餘光里,他像個惡鬼。

這是2006年的5月。我所在的這艘豪華郵輪,名為太平洋翡翠號。

這是中國第一條真正意義上的遠洋豪華郵輪,今年三月剛剛下水。經營這艘六萬噸級巨輪的上海怡樂郵輪公司手眼通天,安排妥當了自上海出發,沿途停靠菲律賓、印尼、馬來西亞、泰國、越南的東南亞旅遊航線。

由於在此前,中國只有前往單一目的地的郵輪,而類似其他國家那種一次經多個國家的郵輪航線,因為入境手續複雜,始終沒有哪個旅行社或旅遊公司能辦下來,怡樂公司的東南亞航線是頭一遭,可見這家有外資背景的客運公司實力是何等強勁。再加上太平洋翡翠號設施極其豪華,水上樂園、天光泳池、電影院及各種娛樂場所一應俱全,想不轟動都難。

5月1日,借著五一長假,太平洋翡翠號開始了為期十六天的首航。怡樂公司遍邀上海各大媒體的記者,免費搭乘太平洋翡翠號旅遊觀光,聽說今後還要開闢歐洲航線,怡樂公司顯然希望能和媒體打好交道,今後多多宣傳。而我就是晨星報社被邀請的記者。

其實,參加首航的遊客裡面,有相當一部分是像我們這些記者一樣,由怡樂公司大手筆買單,免費搭乘的。全船七百六十一名遊客里,鏡頭前頻繁出現的文娛明星就有不少,還有一批著名的學者和科學家,這些人聚在一起,可謂又有眼球,又有內涵。這全都是活廣告啊,其中的好些人,正經八百地請來拍個廣告可得花費不少,這樣算起來,怡樂公司還是賺的。

除了社會名流,剩下自掏腰包參加首航的大多也是商界精英,據說最貴的一個艙位,費用高達18000美金。

5月1日早九點,太平洋翡翠號從上海外高橋碼頭緩緩駛出,不多會兒就把長江口拋在後面,以二十九節的速度,航向東南。海面上薄風微浪,對這艘巨輪龐然的身軀毫無影響。

我第一次乘坐這樣等級的郵輪,僅次於此的經驗就只有七歲的時候坐過一艘千噸級的海輪由上海去舟山群島,除了站在甲板上望出去都是無邊的大海之外,兩者之間完全沒有可堪比較之處。

我和《新聞晨報》的記者同住一間,雖然不是最高等級的艙房,但也足以與五星級酒店的標準房相比,就是空間略小一些。船上所有的設施都免費開放,我最喜歡的還是游泳,頂上藍天,四周碧海,橢圓形的天光泳池池水隨著郵輪的破浪前進而泛著微波,這種別緻的感受是尋常市內泳池,甚至海濱浴場都不可能有的。

在那晚之前,這場略帶工作性質的豪奢旅遊讓我十分快活,唯一的一次不太愉快的遭遇發生在離開馬尼拉的當日下午,就在天光泳池。

事情的發生莫名其妙。中午吃得很飽,我遊了一會兒,就爬到了浮椅上,四仰八叉一躺,困意很快襲來,閉著眼睛回味著上午匆匆逛過的西班牙王城。走在這座位於馬尼拉市中心的城中城時感覺就像在歐洲的古老小鎮,短短不到半天的時間,並不能領略這世上保存最好的中世紀城市,在腦海中把那些影像意境重新建構起來時,猶自覺得很遺憾。

我想像自己躺在一個巨大的水床上面,就讓我墮落在這樣舒適的生活里吧,我對水床是嚮往很久了,不過太貴買不起,現在對這免費的要趕緊享受。起起伏伏,像搖籃一樣,睡眠能力快要超過豬的我,很快就迷糊了。不幸的事情就在這時候發生,半夢半醒之間,我隱約覺得身體下面一沉一浮的墊子晃動的頻率猛地增大,然後我右腿迎面骨被什麼東西重重砸了一下,整個人也連帶著被打翻進水裡。

我掙扎著從水裡站起來,期間還嗆了一口,就看見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皺著眉捂著手怒視我。

他看上去至少有六十歲,身材很魁梧,肌肉並不算鬆弛,在這樣的年紀頗難得了。他沒戴游泳鏡,我猜測他自由泳的時候把眼睛閉上了,這才撞上我。我腿上挨了一下,他的手應該更難受。

有的人被吵醒會暴跳如雷,我沒這麼好的應急機制,這時候我處於頭腦一片空白的無助期。

「怎麼,沒什麼表示嗎?」他對我說。

我還沒能反應過來。那個……我正在被質問嗎?

「嘿,現在的人。」他搖了搖頭。

「是您撞的我啊。」我回過神來,忍不住說。

他兩道黑眉毛一擰:「我看了這方向沒人才游的,你沒事把這東西當船划來划去,招我撞啊。」

我一下就火了,沒想到在這兒碰上這麼不講理的,我剛才還做著美夢呢,夢中的美妙和眼前這討厭的老頭形成鮮明的對比:「大爺,我躺上面睡覺呢,誰划來划去了?你自個兒看走眼了吧?」

「怎麼和長輩說話的?沒人教過你嗎?」老頭揮舞起粗壯的胳膊,更憤怒了。

「沒人跟你論輩分,你這是想動手嗎?」

這時候我們的爭執已經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我想這樣下去很難收拾,還是不和這老頭憋氣了,於是搖了搖頭就準備回身上岸。

「揍你這小子怎麼啦?」那老人伸手抓住我的手腕。

我頭也不回,用力一掙,把他帶得一個趔趄,又栽進水裡。

「別讓我再看見你這小子。」他爬起來的時候我已經出了池子,他只能在後面跳腳大罵。

後來回頭想想,這場小風波起因可能是風把我的浮椅吹偏了,或者是他閉著眼睛游不知不覺偏離了原先的方向。後者的可能性顯然要大得多。

不管怎麼說,這老頭的脾氣可真是差得很,我原本以為他是個家族式管理的大老闆,平日里頤指氣使,沒想到室友《新聞晨報》的李建很八卦地打聽了一圈後告訴我,這位叫楊宏民的老人居然是中國工程院院士,中國航天科技集團的高級工程師,登月計畫顧問組成員。

航天科技集團的前身是中國航天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航天部取消,代之以航天工業總公司,前兩年又分裂成航天科技集團和航天科工集團。雖然我一直沒搞明白,連美國都是太空總署,中國為什麼要把這個部門改成公司,但毫無疑問,航天科技集團依然有著濃厚的官方背景,國家撥款預算動輒以千億計。楊宏民是這個集團公司的高工,又是正當紅的登月計畫顧問,顯然在中國航天界,縱然不能算是首屈一指,也絕對是重量級的科學家。

看來就像作家的文學水平和他的道德水平沒有必然聯繫一樣,大科學家在日常生活里也不一定都講理。

太平洋翡翠號雖大,總還是免不了有偶然碰面的機會,後來的幾天里我和這位楊宏民又碰見兩回,好在他沒真的像在游泳池裡說的那樣跳上來和我干架,只是很不友好地看了我幾眼。不管他當他自己是誰,反正我當他不存在。

出事的這晚,太平洋翡翠號正在由馬來西亞駛往泰國的途中。

郵輪方面精心組織了一場冷餐晚宴,而後是爵士樂隊的演出。我鬱悶地發覺,周圍都是穿著低胸晚禮服的女人和西裝筆挺的紳士,他們輕輕端著酒杯,三五成群,又忽分忽合,有時幾句話一聲笑後就四散交錯,一個個像穿花蝴蝶。相比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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