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2、通過博斯普魯斯的船隻

父親和伯父一連串的生意失敗,父母的爭執,以祖母為首的大家庭各個分支所醞釀的糾紛,這些事情都訓練著我,使我知道儘管世界提供一切(繪畫、性、友誼、睡眠、愛、食物、遊戲、觀察事物),儘管快樂的機會無限,沒有一天不在發現新的樂趣,然而生命卻也充滿各種各樣突如其來、意想不到、快速燃燒的災難。這些災難的隨機性使我想起電台的「海上廣播」,提醒每艘船(以及我們大家)博斯普魯斯海口的「浮動水雷」,並指出其確切位置。

任何時刻,我父母都可能為某件可想而知的事發生爭執,要不就是樓上的親戚爆發了財產紛爭,或者哥哥發脾氣,決定給我一個難忘的教訓。此外,父親可能回家時順便提起,他已經把房子賣了,或拿到約束令,或我們得搬家,或他將動身旅行。

我們那時經常搬家。每次家中的緊張氣氛擴散,但由於母親得按當時的習慣專心於用舊報紙包裹鍋碗瓢盆,沒什麼時間看管我們,也就是說,哥哥和我可在屋子裡自由進出。看著搬運工一一抬起柜子、碗櫥、桌子,我們開始覺得這些東西是生活中惟一的常數,準備離開長久居住的空屋時,我開始覺得感傷,惟一值得安慰的是,可能在某件傢具底下發現失蹤已久的鉛筆、彈珠或具有情感價值的心愛玩具。我們的新家或許不比尼尚塔石的帕慕克公寓溫暖舒適,但在奇哈格和貝希克塔斯的公寓卻能眺望博斯普魯斯的美景,因此我在那兒不曾覺得不快樂。隨著時間的推移,我越來越不把我們財富的日益減少當一回事。

我有若干辦法,不讓這些小災難擾亂我的心緒。我為自己建立嚴格的迷信制度(比方不踩裂紋、絕不一路關上某幾扇門),或迅速從事一場冒險(跟另一個奧爾罕見面、逃往我的第二個世界、畫畫、跟哥哥尋釁打架而落入自己的災難),或者數著博斯普魯斯的過往船隻。

事實上,我數著往來於博斯普魯斯的船隻已有好一陣子了。我數羅馬尼亞郵輪、蘇維埃戰艦、從特拉布宗進來的漁船、保加利亞客輪、駛入黑海的土耳其海上客輪、蘇聯氣象觀測船、高雅的義大利海輪、運煤船、巡防艦與生鏽、斑駁、失修、在瓦爾納註冊的貨運船,以及借黑夜掩護國旗與國籍的老船。這可不是說我把每艘船都數進去,我跟父親一樣,沒為摩托艇傷腦筋,它們縱橫於博斯普魯斯海上,載生意人上班,運送採購五十袋東西的婦人。我也不數在伊斯坦布爾的海岸間竄來竄去的市區渡輪,這些渡船從伊斯坦布爾的這一頭航向另一頭,載著一路沉思、抽煙、喝茶的鬱悶乘客。這些船就跟我們家裡的傢具一樣,已固定在我的日常生活中。

小時候我數著這些船,不注意它們在我內心引發的不安、騷動與驚慌。數船讓我覺得在整頓自己的生活。當我逃離自己、學校、生活而漫遊街頭,極端憤怒或悲傷時,便完全不再數船。那時我便深切地渴望災難,大火,另一個生命,另一個奧爾罕。

或許解釋一下我如何養成數船的習慣,會更明白易懂。當時(1960年代),母親、父親、哥哥和我住在祖父蓋的樓房裡,一棟面向博斯普魯斯的小公寓,位於奇哈格。我正在讀小學最後一年,因此是十一歲。大約每月一次,我把鬧鐘(鐘面有鈴的圖像)定在天亮前的幾個小時,在後半夜起床。爐火在睡覺前熄掉,我沒辦法自己點燃,因此為了讓自己在冬夜裡保持暖和,便到很少使用的傭人房的床上,取出我的土耳其文課本,開始朗誦必須在上學前背好的詩。

哦,國旗,光榮的國旗,

在空中飄揚!

必須背誦祈禱文或詩詞的人都知道,你若想把文字烙印在記憶里,最好不要過分注意浮現在眼前的東西。一旦文字印入腦中,你的腦子便能自由地尋找可幫助記憶的圖像。你的眼睛可完全擺脫你的思考,讓眼睛本身享受觀看世界的樂趣。嚴寒的冬天早晨,我蓋著被子打著哆嗦背詩,凝視著窗外的博斯普魯斯如夢似幻地在黑暗中閃爍著微光。

透過我們底下的四層樓和五層樓公寓之間的缺口、後來十年內即將燒毀的破木房的屋頂和煙囪上方以及奇哈格清真寺的尖塔之間,我看得見博斯普魯斯。這時候渡船停駛,大海一片黑暗,任何探照燈或燈光也穿不透。在亞洲彼岸,我看得見海達巴沙的老舊起重機和悄然通過的貨輪燈光。有時藉助微弱的月光或單艘汽艇的燈光,我看得見巨大、生鏽、覆滿貽貝的駁船,划船的孤獨漁夫,克茲塔幽魂般的白色輪廓。但大多時候,海洋淹沒在黑暗中。早在日出前,即使亞洲岸的公寓樓房和種滿柏樹的墓園開始微露曙光,博斯普魯斯卻仍黑沉沉的——它似乎將永遠如此。

我繼續在黑暗中背詩,腦袋忙於背誦和古怪的記憶遊戲,同時眼睛凝視著緩緩穿過博斯普魯斯海流的東西——某艘奇形怪狀的船隻,某艘一大早出發的漁船。雖然我對這東西不在意,而我的眼睛也沒消除平日的習慣,卻仍要對通過眼前的這東西檢視一陣子,惟有在確定它是什麼東西的時候才予以認定:是的,那是貨輪,我對自己說,是的,這是一艘漁船,惟一的一盞燈沒點亮;是的,這是一艘摩托艇,載著當天第一批乘客從亞洲到歐洲;那是一艘老舊的巡防艦,來自蘇維埃某個偏遠港口……

某個這樣的大清早,我正和往常一樣,打著哆嗦在被子里背詩,眼睛偶然看見一幅令人驚奇的景象,是我從沒看到過的。我清清楚楚記得我就呆坐在那裡,忘了手中的書。一個龐然大物從黑黝黝的海里浮現,越來越大,露出水面,朝最近的山丘逼近——我正從這座山丘眺望。那是個巨無霸,一頭巨獸,形狀大小有如噩夢中的妖魔鬼怪——一艘蘇維埃戰艦!從黑夜和霧裡現身而出,仿如神話里一座浮動的大碉堡!它的引擎低聲運轉,悄悄地、緩緩地通過,卻是如此有力,使窗玻璃、板壁和傢具都抖動起來。誰誤掛在爐子旁邊的火鉗,排列在黑暗廚房裡的大小鍋子,我父母和哥哥的卧室窗戶也都在抖動,通往大海的鵝卵石巷亦然,就連屋前的垃圾桶也乒乒乓乓響,讓人以為這平靜的街區正發生小規模地震。這意味著伊斯坦布爾人自冷戰開始便不斷低聲討論的事情並非空穴來風:在夜幕的掩護下,蘇維埃巨型戰艦於子夜時分通過博斯普魯斯。

我一時陷入了恐慌,覺得自己該做些什麼。全城都在睡夢中,只有我一人目睹蘇維埃巨艦不知將開往何處,從事何種活動。我得立即採取行動,提醒伊斯坦布爾,提醒全世界。我在雜誌上看見許多勇敢的小英雄做這樣的事——把城民從睡夢中喚醒,救了他們,使他們免遭水患、火災和入侵的軍隊襲擊。

我憂心如焚的同時,想出一個十萬火急的權宜之計——這個做法日後成了習慣:我集中因背誦而更為敏銳的腦筋,專心於蘇維埃戰艦,用心記住,數著它。此話怎講?我的做法就像傳說中的美國間諜——傳聞他們住在山丘上,俯瞰博斯普魯斯,把通過的每艘共產黨船隻拍下來(這可能是另一個有事實根據的伊斯坦布爾傳說,至少在冷戰期間)——將這艘問題船的顯著特徵羅列出來。我在腦海里將新資料和有關其他船舶、博斯普魯斯海流甚至地球轉速的現存資料詳細比較。我數著它,這使巨船變成一件普通事物。不僅蘇維埃戰艦,數每一艘「著名」船舶都使我得以重申我的世界圖像,以及我自己在其中的定位。這麼說,學校教我們的是真的:博斯普魯斯是關鍵,是地緣政治的世界中心,而這正是世界各國及其軍隊,特別是蘇聯人想佔據我們美麗的博斯普魯斯的原因。

我這一生從孩提時期開始,就一直住在俯瞰博斯普魯斯的山丘上,儘管只是從遠處觀看,而且是從公寓、清真寺的圓頂和山巒之間觀看。能看見博斯普魯斯,即使是遠遠觀望,這對伊斯坦布爾人而言有其神聖意涵,或可說明臨海的窗戶為何像清真寺的壁龕、基督教堂的祭壇以及猶太教堂的聖壇,我們面朝博斯普魯斯的客廳為何讓椅子、沙發和餐桌面向海景。我們對博斯普魯斯海景的熱愛產生了另一個結果:如果搭船從馬爾馬拉海進來,你會看見伊斯坦布爾的幾百萬扇貪婪的窗子擋住彼此的視線,毫不留情地擠開彼此,為了仔細瞧一眼你搭的船以及船通過的海面。

數通過博斯普魯斯的船隻,或許是個怪癖,但從我同他人開始討論這件事以來,我發現這在伊斯坦布爾的老老少少當中很常見:在通常的日子裡,我們有許多人經常到窗前和陽台作記錄,這麼做讓我們對災難、死亡和浩劫有些許領略,它們說不定正沿著海峽過來,即將徹底改變我們的生活。在我青少年時,我們搬到貝希克塔斯,在塞倫塞貝區(Serencebey)一座俯瞰博斯普魯斯的山丘上有棟房子里住著我們的遠親,他孜孜不倦地把每艘通過的船隻記錄下來,讓人以為這是他的工作。我有個中學同學相信,每一艘行跡可疑的船(老舊、生鏽、失修或來歷不明的船),若不是把蘇聯武器走私給某國的叛軍,就是把石油運往某個國家,以擾亂全球市場。

在電視機問世前,這是打發時間的愉快方式。但我的數船癖好,我與許多人共有的這項癖好,基本上是由於恐懼使然,這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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