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被挖空的人

回到家我就洗了一把澡。白天汗出得最厲害的時候,內衣完全都粘在身上,即便是幹了,也渾身不舒坦。

晚飯後我出門往茂名路去。蹦迪對我太激烈,我準備找個安靜的酒吧。

酒吧集中在茂名路的南頭。上海的酒吧街早先以衡山路最著名,後來新天地逐漸取代衡山路的輝煌,如今外灘三號成了新貴。而茂名路是更早的一代,其中有個爵士吧我相當喜歡。

這一段路面狹窄,兩旁高大的梧桐下酒吧一間連著一間,不時有音樂從裡面飄出。這原本是有些情調的地方,但看在我的眼裡,所有景物都變得扭曲。

我心裡好似有一面鼓,鼓點「咚咚咚」敲著,越來越急,自從我離開莘景苑,走進上海正常的空氣里,內心的焦躁和外部環境形成強烈地反差。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該死的,停不下來。

我閉上眼睛,狠狠按自己的太陽穴。

深呼吸,要去的爵士吧已經在眼前了。

推開門,裡面燈光黯淡,樂隊正在演奏一首我極熟悉的曲子,可就是叫不上名字。環顧四周,那些聽眾一邊品酒一邊品樂,悠然自得。

這麼陶醉嗎?他們不知道這個城市的某一個角落已經變得極度危險,如果這個危險蔓延開,他們會知道,地獄是什麼樣子!

糟糕,我怎麼又在想這些。

我一向為自己的精神承受力自豪,可是這次,家人受到的威脅和我見到的景象之慘烈,真的把我逼到了極限。

倫勃朗是正確的,我需要放鬆。

我收回注視別人的眼神,卻又出乎意料地看見一個熟悉的側影。猶豫了一下,我向她走去。

「你好,沒想到在這裡遇見你。」

何夕臉上露出一絲驚訝,隨即笑了笑,手裡的酒杯微微前傾,示意我坐下。

「我以為你會24小時在莘景苑呢,就和你哥倫勃朗一樣。」

「我是來度假的,在什麼時間去什麼地方是我的自由。」何夕皺起眉毛,說,「誰說他是我哥的?」

「今天早上他還說……聽上去你們是一個父親啊。」我努力讓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去,希望借這個美女的吸引力擺脫陰影。

「他是領養的,我也是。」

「哦。」不過就算是領養的,難道就不能以兄妹相稱嗎,還是說倫勃朗居然比何夕小?看上去可不像啊。當然,我不會在這個話題上追問下去。

「不過還真是巧,你怎麼會來這裡?」我問。

「我住在瑞金賓館,晚上想找個地方坐坐,這裡比較安靜。」

我點了點頭。瑞金賓館過來只有幾步路,而這間爵士吧,也是這條路上少數幾個既安靜又有情調的酒吧之一了。

我忽然覺得,現在端著酒杯坐在我旁邊的何夕雖然和熱情沾不著邊,但比起白天的時候,要容易接近得多。

「你居然能自由出入莘景苑,我以為只有我才有這種特權。」我開玩笑地說著,不過也真是有些奇怪才這樣說的。

「范氏病毒不可能穿透防護服,這點早已被證實,所以安全上是沒有問題的。而程序上,說到底在這件事情上中國政府是有求于海勒國際的,所以不會特意為難。」

「哦,有求於你們,這怎麼說?」

「這件事中國還沒通報給世界衛生組織知道,照例世界衛生組織是不贊成隱瞞行為的,傳出去會給中國政府的聲譽帶來損害。我們海勒國際和世界衛生組織有廣泛的聯繫,現在中國政府既希望我們能提供援助,又希望我們暫時保守秘密。現在我們達成的協定是,一旦發現范氏症不受控制並向外擴散,中國政府必須立刻公開消息並疏散周邊人群。」

只稍稍想像了一下那時上海的情形,就讓我不寒而慄了。

「不來一杯嗎?」琥珀色的液體在玻璃杯里微微晃動。

「好吧,只能一點點,如果你不想看見我醉卧街頭的話。」這是實話,我一般是不喝酒的。

「我可不會管你。」何夕笑起來。

她的笑容炫目得讓人無法正視。我側過臉,示意酒保拿一個酒杯來。

「你真是來度假的嗎?」

「你說呢?」她反問。

「我不太明白。」我老實地說。

她喝了一口酒,沒有說話。

「我第一次經歷這樣的場面,雖然實際上我還沒有親眼看到病人死去時的模樣,但就今天所見的情景,讓我很難想像會有人把去那裡當成度假。就連我都有一種想24小時待在那裡做些什麼的衝動。」大概童童給我的印象太深,說到後來,隱隱含著指責何夕的意思。話說完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何夕低頭看著杯里的酒,慢慢地轉動著酒杯。

「我有自己的理由。」她說。

有那麼一刻我好像看見她藍色的眼中閃過一抹憂傷,不,是很濃很濃的哀愁。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看錯,她又開始喝酒,一大口,完全不顧及優雅的形象,然後被嗆住,低下頭猛烈地咳嗽起來。

我向酒保要來一疊面巾紙遞給她,她接過來捂住口,等慢慢平復,又抽出另一張在眼睛上按了兩下。

「謝謝。」她抬起頭說。

我注視她的眼睛,卻無法發現什麼。

主唱沙啞的嗓子又響了起來,這首曲名我總算能記起來,是《月亮河》。

「看來我不該在這種時候談那樣嚴肅的話題,不管怎樣,現在是放鬆的時間。」我微笑著說。我不知道這算不算自我催眠。

「沒關係,你陪了那個小女孩一整天吧。」

「是的。」我收斂了笑容,「她叫童童,只有6歲。」

「不幸的孩子,但她在最後的時間裡遇上你,卻又是幸運的。我替她謝謝你。」何夕舉起酒杯,「你還一口沒喝過呢。」

我輕輕和她碰杯,抿了一口。我不太喜歡軒尼詩的味道,相比起來,我更樂意喝王朝干紅。

「早上你是想採訪我吧。」她說。

「你的感覺可真敏銳。」我送上一句讚美,是真心的。

「好啦,那我就特意撥出休息的時間,接受你的採訪。」

「真的?」我的眼睛一亮,倫勃朗說何夕是搞病毒研究的,我還真是有些問題想問她呢。

「不過,一個問題一口酒。」她露出促狹的神情,「一大口哦,可不是像剛才那樣沾一沾。」

我二話不說,當即就吞了一大口冰涼的「咳嗽藥水」,這東西真不合中國人口味。

何夕盯著我的酒杯瞧。

「明顯降低,三分之一。怎麼,過關沒?」

「問吧。」她一副勉勉強強的模樣。

為了我可憐的酒量著想,我不得不好好琢磨問題。

「你先介紹一下引發范氏症的病毒吧。」我說。

「你這個耍賴的傢伙,這可是個綜合性的問題。不過呢,」何夕眼波流轉,笑著說,「太專業的你也不明白,寫新聞嘛,讓大家能看懂是關鍵,我就給你大概說一說。

「這種病毒在最開始總是能穿過人體免疫系統的空隙。你知道,只有對破壞性的病毒免疫系統才會行動起來,如果這種病毒對人體是有益的,那麼免疫系統並不會有什麼動作。事實上有許多生活在人體內的細菌幫了人的大忙,沒有它們人根本就活不下來。比如說……」

何夕伸出纖長的手指指著我的嘴:「這裡面就有一大群各種各樣的,還有這裡,」她的手指往下移,「腸胃系統里是著名的另一群。」

「別總是指著我,你也一樣。」我抱怨。

「是的,它們無所不在。」何夕笑了。

「這和引發范氏症的病毒有什麼關係,那種病毒叫什麼名字?」

看見何夕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懊惱地喝了一口酒。我明明可以安靜地等她說下去的。

「這種病毒就叫范氏病毒。很後悔問了這個簡單的問題吧,我再附送一些,你不知道它們的名字里為什麼都有一個『范氏』吧——你知道我所屬的醫療機構叫什麼名稱嗎?」

「海勒國際。」

「我的養父就叫范海勒。」

我張大了嘴。

「你是說……」

「是的,他創辦了海勒國際,而范氏症和范氏病毒也是他發現的,所以就以他的名字命名,這是慣例。對范氏症這種罕見的疾病,海勒國際是最權威的醫療機構。」

「范海勒,這個名字,有點像中國人,又有點歐洲人的味道。」

「他是中國人,確切地說,是上海人。哦,他現在是德國籍。」

「可你怎麼姓何?」我奇怪地問,很自覺地喝了一口酒。女人可以斤斤計較,男人不行。

「范夕?那可真是個糟糕的名字,你不覺得很容易聯想到稀飯嗎?」

我笑了。

「是很容易。的確不合適你。」

「回到剛才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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