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飛墜五丈原 第一節

山陵總會崩陷,江水也會幹涸,每顆星星都將墜落,每個故事都有個盡頭。這個有關諸葛亮的故事,正在漸漸走向尾聲,故事裡最早了解到這一點、並因之惶恐、不安、疼痛而無所適從的人,是個名叫靈兒的女子。她是諸葛瞻的母親,在建興十一年她二十五歲時,靈兒又給諸葛亮生了個男孩兒,起名為「懷」。這個孩子生下來就體弱多病,原因不在於他健康的母親,而在於他父親諸葛亮,身體大不如前了。

張裔死後半年不到,諸葛亮開始咳血。最早只沾著些血沫子,他以為是火氣太盛,沒多在意,自己抓了些涼葯來吃;三四個月後,咳嗽越發厲害,甚至到了一口口嘔血的地步。諸葛亮才有點著慌,正經去診了一次脈,郎中也不比他高明,愣是說不出個所以然。舜英建議諸葛亮回一趟隆中,請岳父黃承彥給看看,據說老先生從華佗那裡學了好些妙手回春的法子。不過,諸葛亮雖說兩年多沒興兵,卻從未閑著,連呆在成都的日子也屈指可數。他到黃沙去整訓軍隊、又監督士卒將糧食運至斜谷,在木牛以外,還與舜英一道鼓搗出了「流馬」:這是另一種運糧工具,載重不如前者,可速度提高了三倍,操作也更簡便。這個忙忙碌碌、慾望過盛的諸葛亮「喏喏」地答應妻子會抽時間去拜訪岳父,但也只是口上說說罷了。而要年屆八旬的老丈人不遠千里入蜀,一時亦難以做到。「再說吧,沒所謂的……好好、多歇歇就好了。」諸葛亮最愛用這類話來應付妻子的敦促,臉上賠著溫和而抱歉的笑容。

「夫人,有辦法不令丞相再出去嗎?」靈兒抱著百日的孩子,頭一次怯生生地問。她剛得到諸葛亮準備再度出征的消息。

「沒法子喲。」舜英指指諸葛瞻默寫錯的「棘」字,一邊吩咐他改過來,一邊搖搖頭說,「那是他要做的事。」

「夫人再想想,您一定有法子的吧?」靈兒不肯放棄。

舜英怔了怔。靈兒紅紅的眼圈令她不勝傷感,然而哪些事能做、哪些不能做、哪些做得到、哪些做不到,舜英很清楚。她牽住靈兒的手,將她拉到自己身邊,撫摩著她背說:「傻孩子。」

「他不是旁人,是蜀漢丞相諸葛亮哪。」舜英說。

「不是休兵兩年多了嗎?」靈兒哽聲道,「就這樣多好……」

「已經兩年多了嗎?」舜英微微一震,原來安穩的日子就像眼淚掉落一樣快。「勸不住的。夠久了,靈兒,」她哀傷地望著眼前年輕的女子,說,「孔明從不會為了休兵而休兵,或許我不該拉了你來給諸葛亮做妻妾。」

在那個男人身後,註定有流淚的女人。

他註定做不到一個稱職的丈夫或者父親。

譬如他多麼希望能看到女兒果的笑顏,他卻甚至不能將她嫁給她真正喜歡的男子。費禕既不能為娶丞相千金就休棄糟糠妻——顯然諸葛亮也不許他那樣做,又不能令丞相千金位於他原配之下,按費禕的說法,「就是果與拙荊同為夫人,也無顏面見丞相」。權高位重在這時,反成了負擔,諸葛果好幾次哭著說再不做諸葛亮的女兒。她將父母看中的女婿糜威關在門外,幾剪刀下去,把滿頭青絲剪了個七七八八,走出門時,諸葛果儼然是個女道模樣。

她真的做起了道士,離開家,住進讀書台附近的「乘煙觀」。

「太重了,果兒承受不起,只望瞻兒、懷兒,不要被拖累。」舜英憂愁地說。她逗了逗「咿咿呀呀」的諸葛懷,又看看正在專心致志臨帖的諸葛瞻,心想可能諸葛亮就不該有妻兒。「諸葛孔明的孩子,榮耀是不會少的,可一旦災難降臨,也會是首當其衝之人!倒不如生在尋常人家。」舜英想,她摸摸瞻兒的頭,小聲道:「你將要繼承他的爵位武鄉侯!你么……」她凝望著襁褓里的懷,忽然對靈兒說:「令他成為個尋常人吧!」

靈兒一時不明白舜英在說什麼。

「懷兒體弱,不該被太苛刻地要求與對待。別告訴他他是丞相之子,至少別從他懂事起就強調這一點。」舜英建議說。

這個建議得到了諸葛亮的首肯。不咳嗽、不鬧病時的諸葛亮仍然英偉絕倫。他匆匆行走在峨冠博帶間,行走在浩渺文帙里,蔣琬、楊儀、費禕、董厥奔跑著跟隨,將錦稅、鹽鐵、糧收、水務逐一展開在他眼前。修葺官府、驛站、橋樑、道路是諸葛亮最愛做的事,三年下來——這是豐收的、充盈的三年:該要陽光時,陽光就如金子灑落;該要雨水時,雨水就像銀線編織;該要飛雪時,雪花就給莊稼蓋上了厚厚的白被,新開的田土似綠毯一層層擴展、蔓延;倉廩里金黃的麥子水流般滿溢出來;武庫中沒一根生鏽的槍頭,刀刃亮閃閃地發出輕鳴;國庫串錢的繩子不夠用,便用稻草栓起了好幾百萬吊錢;朝會裡無人夸夸其談,道路上也不見酗酒的醉漢。偶有閑暇,諸葛亮照舊會去城外青硯石上坐著,笑望漂紗女們把水珠兒飛揚得素絲似的。他又會默默地望向右面高聳的讀書台、目光徐徐下移,停在乘煙觀飛檐一角,似乎能聽到小銅鈴在風中叮噹作響,看到銅鈴下坐著個抄寫《道德經》的女孩兒,依舊穿著紅艷艷的衣裳。

「果啊……」每次想到女兒,諸葛亮看費禕的眼神就會有些傷感。

「今次出征,文偉也跟著去。」籌備軍事時,諸葛亮將費禕拔擢為軍司馬,說,「威公、文長性同水火,不能共濟,聽說兩人吵起來時,文長甚至會抽刀威脅,嚇得威公涕泗橫流。亮抽身乏術,不能一一勸解,這件事,就交給文偉了。」他將濃濃的眸光投向費禕,「可以做好嗎?」

「試試看吧。」費禕沉吟著,忽然問,「假若必定要捨棄一個,丞相,該捨棄誰呢?」

「那便……」突如其來的咳嗽打斷了諸葛亮的回答。咳聲漸息,他抬手擦擦唇邊幾點血色,將它揉亂在食指邊,一面微笑、一面思索地說,「罷了。亮想不到每種未來,也給不出每個答案。倘若真有那天,到時候再說吧。目下要做的事情已經太多,先應付著目下。」

只眨了眨眼,建興十二年就隨著飛雪翩躚而至。

沒什麼能攔住諸葛亮的步伐,他幾乎扳著手指數到這一年,數到這個元旦。他穿著黑色麋鹿皮的袍子,袍角上綉了濃紅而細密的洛如花,腰上掛有丞相印信及兩塊純白的玉佩,羽扇綸巾的裝束仍然不變,鬢角整整齊齊,不掩飾每一縷霜白。他一步步登上祭台,靴子印一個接一個留在了皚皚白雪上。文官、武將站立階下,舜英拉著諸葛瞻、靈兒懷抱著諸葛懷也在不遠處望著他。愛情與哀傷同時敲打靈兒的心,使她險些失聲痛哭。她透過朦朦淚光看到諸葛亮挺直的背影漸漸接近平台,有個溫文爾雅的年輕人等在那裡,戴著十二串美玉製成的冠冕,一身明黃猶如日光。

這不是元旦的典禮,而是出征的祭祀。

皇帝、丞相在祭台上碰了面。在皇帝左面,分列著金鼓、銀鑼、彩幢、軍麾和戰車的轅木,右面則奉有三牲、五穀、白璧、斧鉞與寶劍。諸葛亮恭恭敬敬地朝劉禪行跪拜之禮,這一次劉禪沒有阻攔,直至三次叩首後,他才彎腰扶起丞相,轉身從金盤裡取過寶劍,雙手捧給諸葛亮:

「這是先帝賜您的章武劍,望丞相不負先帝知遇之恩。」

「臣謹遵命。」諸葛亮說。

劉禪又捧了金斧鉞遞給他說:「此番出征,朕再賜您金斧鉞。十萬大軍,臨機專斷,丞相主之。」

「臣謹遵命。」諸葛亮說。

受過斧鉞、寶劍,諸葛亮再次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禮,他將章武劍掛在腰旁,把斧鉞靠在臂間,拉開祝文,高聲誦道:「漢丞相武鄉侯臣諸葛亮,謹祭戰車轅木、鍾、鼓、幢、麾。行軍作戰的武器,是用來懲罰不義的行為、為人民除害的。臣亮謹在新春之際,準備了珍貴的白玉、潔凈的牲畜祭品、甜美的五穀佳釀,前來敬奉神明。希望上蒼輔弼有德之人,拋棄姦邪的元兇,光大漢朝的火德,而滅絕篡奪者的宗祠。誠惶誠恐、伏唯叩拜。」

「萬歲!萬歲!萬萬歲!」

階下山呼四起,劉禪臉上泛起淡淡笑容。

他上前扶住諸葛亮手臂,像個孝敬、聽話的孩子般說:「相父保重呀。」

「臣還有份表章要交給陛下。」諸葛亮道。

「哦?」劉禪停下腳步。

「是密表,臣原本考慮是否要拿出來。想想……還是先交給陛下好。」諸葛亮微笑著說,「也免得日後臨事慌亂。」

劉禪接過密表揣入袖裡。飛雪反激出銀亮的白光,舉目遠望,雪越下越大了。此時出征雖有不便,但三月就能到達邊境,到達渭水之濱。劉禪輕嘆了口氣,心裡莫名的感傷。他默默無言地拽住丞相車前韁繩,這使駕車人大驚失色,趕緊從轅木上滾下來,跪伏路旁。諸葛亮掀開車簾,看見年輕皇帝俊拔的背影,也感到輕微不安。「陛下……」他低聲勸止。然而皇帝轉過臉,給了他個燦爛的笑容,說:「送相父一程吧,坐穩啦。」劉禪一手抓緊韁繩,一手猛揮馬鞭,重重拍打在馬臀上!兩匹通體赤紅的寶馬「吁」的一聲長喚,喚得樹梢積雪夢境般紛紛抖落,沙沙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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