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戰城南,死郭北 第三節

「陛下口諭么?也不必慌慌張張,那麼遠就叫起來了。」

將少年迎入帳里,諸葛亮笑著說。他注意到少年鞋上沾著血跡,不禁又輕嘆一聲:「太酷烈了,難免有傷陰德。先賢說非不得已不要征戰,原來竟是養生之道。元儉,陛下派你來的嗎?」

漂亮的督糧官岑述搖搖頭:「不,是李大人。」

「正方?」

「嗯。李大人說陛下有口諭,召丞相回朝。」

「回朝」二字一出,營里魏延、姜維、高翔、楊儀全怔住了。

片刻後,魏延高聲道:「曹魏新敗,士氣可用,我軍正該一鼓作氣,直搗長安!萬沒有聽個小娃娃,」他狠狠瞪了眼岑述,「空口說了兩句白話,就退軍之理!誰知他不是假傳聖諭呢?」

「矯詔」是滔天之罪,被大帽子一壓,岑述冷汗涔涔。

「魏將軍危言聳聽了。」楊儀撇撇嘴,「元儉……」

「住口!」魏延厭惡地打斷他話,「我魏文長豈容你個匹夫說三道四?!」他握拳威脅地晃了晃。

「丞相……」楊儀照例苦著臉求助。

魏、楊不合,人所共知。連孫權也托費禕傳話:「魏延剛猛、楊儀譎狹,勢同水火。孔明在,還能制服他們,一旦孔明不在,必然生亂!」諸葛亮愛惜二人才幹,不忍偏廢,寫《甘戚論》勸他倆放下私怨,以公心相處,卻總不見收效。此時,看看惶惶然的楊儀、怒沖沖的魏延,想到孫權的提醒,再想到遠來的「回朝」令,諸葛亮不禁一陣心煩。

「好了!」他厲聲道。

楊儀趕緊低下頭,魏延鼻子一哼,也鬆開拳。

「元儉,」諸葛亮問,「陛下要亮回朝,所為何事?」

「李大人沒有說。」岑述小心地回答。

「糧草呢?」他又問,「正方籌備得如何?」

「還好。」岑述搓搓手,「蜀中又下雨了。李大人再三督促,我說棧道難行,倒還不至接濟不上。」

「糧草是大事。」諸葛亮思忖道,「莫說接濟不上,就是延誤幾日,督管官員依律也要問罪。」

岑述臉一白:「延誤的話,卑職情願領罪!」

「亮不是說你……」諸葛亮接著問了第三問,「君嗣怎麼說?你從正方兄處受命後,問過張君嗣嗎?」按慣例,皇帝口諭勢必要在丞相府存檔備案,憑張裔的才幹,倘若事有蹊蹺,必然能夠發現。

「丞相知道,張長史從不肯和我多講一句話。」岑述澀澀笑道,「我去問時,他忙著稽查錦稅,只說:李大人之命豈能有假?」

諸葛亮慢慢坐回几案後。

暮色一點點收斂,黑夜一分分推入軍營。人們看到陰影從手指、手臂、胸口推進,侵襲上諸葛亮的面目,使他整個臉孔都籠罩在夜裡。侍衛掌燈入內,被姜維揮揮手,無言地斥退。姜維端著燭台上前,將它輕輕放在諸葛亮手邊,他看到丞相臉上,竟浮動著一絲哀傷。

就像有他喜歡的什麼,正在離他遠去一樣。

像他以為可以全始全終的某種感情,兀然從中折斷!

他眉目在搖曳的燭光里穩若磐石,中軍帳沉靜無聲。

「文長……」諸葛亮忽然平靜地喚了聲。

「是!」

「亮要你答應件事。」

「丞相請講。」

「半個時辰內你莫開口,做得到嗎?」

沒及魏延反應過來,諸葛亮已道:「陛下傳諭,想必是朝里出了大事。如此,不容亮不回。」

諸葛亮是絕不會將蜀軍主力放在異國、而獨身返回的。他這麼說,便是下令撤軍了。岑述環顧軍帳,感到所有人都憤恨地盯著他!這是第四次了,出兵四次,又要四次撤退嗎?三千顆敵首血跡未乾,魏軍從士卒到將帥無不聞風喪膽,就在局勢一片大好時,卻要再度回師?!聖諭當前,沒人能怪諸葛亮,只好遷怒於將「聖諭」帶入軍中的岑述。

「丞相,」漂亮少年擦擦汗,「我聽說將在外,君命有、有……」

「有所不受!」高翔興奮地介面。

話說完,才發現這興奮與營里氣氛格格不入:魏延一張臉綳得石頭似的,楊儀屏著呼吸,姜維滿面憂愁。「君命」固然「有所不受」,諸葛亮卻一定會接受它,就算懷疑它根本不是「君命」,結果也一樣。

——就因為不是「君命」,才更要回去問個明白。諸葛亮是這樣想的。何況,司馬懿新遭大敗,想再激他出戰,也非常困難。「多留無益,不如退兵。且待三年後的大文章吧。」想到「三年之約」,諸葛亮才又一笑。他拍拍手,示意大家別再悶悶不樂,該將心思放在撤退上。

「誰願領兵斷後?」他問。

「末將!」高翔叉手上前。

「好!」諸葛亮將令箭遞給他,笑道,「在木門道設伏,魏軍不追則罷,如若來追,就以連弩應對。」

連弩,就是諸葛亮親自設計、一發十箭的強弩!

它很快發揮了繼鹵城戰後的第二次大作用。

滿心與孔明一戰的張郃請令追擊蜀軍,司馬懿說那便試試看吧。張郃完成了他心愿,在木門道遭遇諸葛亮!更確切的是,當諸葛亮知道是那個擊敗了馬謖的張郃來追他時,便吩咐中軍緩行,有意等候。他看到了迎風招展的「張」字旗,一如當年馬謖所見!「亮來替幼常一戰。」他小心、慎重、滿懷敬意地等張郃率軍完全進入木門後,下令放箭。史書用「弓弩亂髮」四字來形容那天下午的混亂與無望,道中人馬狼藉、自相踐踏,張郃沒能活著出谷。他被一支飛箭射中右膝,掉下馬,更多的箭射中他胸口、小腹和腿。臨死前,張郃看見了一把飄飛的羽扇,他想要抓住它,手卻無力地垂落。羽扇那麼白,那麼輕盈,就像故鄉的雪。

「要清點谷中嗎。丞相?」戰後,高翔問。

「不必了,留給司馬仲達去收殮。」諸葛亮下令道,「有擅自入谷拾取衣物、軍械者,斬!」

七月,他回到了成都。

久違了成都!

久違了高高的讀書台,那是接納他歸來的雙臂;久違了清澈的錦江水,那是眺望他歸來的眼波。久違了朱雀道、玄武池、七色錦、三思亭。一路上都在抱怨的將軍們,回到成都,便渾身舒坦。魏延抖著黑硬的鬍鬚縱聲大笑,笑聲感染了姜維,使他也哈哈大笑起來,說從沒想過藏在劍閣、陰平後的,竟是這麼個枝繁葉茂的天府之國!

一輛車迎著笑聲、迎著諸葛亮馳來:用明黃帷幄修飾的車,八匹純白的駿馬拉著,車前撐起華蓋。不及車駕停穩,裡面就跳下來個身著皇袍,頭戴玉冠、臉圓圓、眼睛笑眯眯的年輕人:劉禪!

「相父怎麼回來啦?」皇帝一把扶起彎腰施禮的諸葛亮。

「撤軍之事,臣早已奏報朝廷。陛下不曾看見?」諸葛亮問。

「看到了,」劉禪摸摸頭,「可那不是誘敵出戰之計嗎?怎麼真就……回來也好、回來才好!相父正該多歇歇!您不在朕身邊,朕心裡還真沒個底。」

「有人回奏陛下臣撤軍是為了誘敵?」等劉禪喋喋完了,諸葛亮才又問。

「對啊。」

「是誰?」

「李正方嘛!」劉禪說,「正方得知相父您果真撤軍後,還吃了一驚,問:軍糧充裕,怎麼就班師了呢?」

諸葛亮停下腳步:真是李嚴在兩面造謊?

「是正方喚臣回來的。」他再次向皇帝施禮道。

不說「矯詔」,是想留些迴旋餘地,若按「矯詔」來判,無論託孤老臣、國家柱石,都不免誅滅三族。

「正方!?」

「正方與臣之間,想必有人在說謊。」諸葛亮淡淡說,「請陛下降旨,派專人核查此事。」

誰敢核查李嚴呢?

誰又敢核查諸葛亮?

「唉。」劉禪蹙蹙眉,轉動著腕上的玉珠,「或許是誤會呢?事情就交給相父區處。相父是不會騙朕的,至於正方,」他沉吟了一會兒,「先帝臨終,托重任於他。若說他敗壞國家大事,相父,是否要李嚴自己也認罪才行?」劉禪直呼「李嚴」姓名,已是生疏了幾分。

只要證明諸葛亮是對的,李嚴是錯的,就行了。劉禪想,事實不重要,那不是「朕」關心的,回師或進軍也不是「朕」關心的,重要的是一個選擇放在面前,就一定得選諸葛亮而放棄李嚴。

劉禪心思,諸葛亮不是不知道,他對這個少年皇帝,常常很無奈。雖然少年極尊重「相父」,相父設立的規章,他沒一項不支持,相父舉薦的官員,他沒一個不批准;然而諸葛亮總感覺,皇帝在「韜光養晦」,他總覺得在那笑眯眯的眼睛後,藏著隱隱的怨恨。「或許陛下會將被曹操挾持的漢獻帝來自比吧?」這念頭令諸葛亮惶惑而悲傷。

他權傾一國,與曹操是一樣的。

他雄才偉略,與曹操也一樣。

他沒法剜出心來給劉禪看,就算真剜出來了,劉禪也會誠惶誠恐地雙手捧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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