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戰城南,死郭北 第二節

丞相諸葛亮在樂城過了他五十歲的生日。樂城、漢城,是他去年冬天興建的兩座大城,以為漢中南鄭的屏障。三路魏軍會師目的地,就在南鄭!「丞相坐鎮於此,以逸待勞,委實高明!」姜維祝壽時說。諸葛亮搖搖羽扇,笑著反問:「我說過要駐守樂城嗎?」

「曹魏來襲,正好省卻我軍奔波之苦。伯約,」他拍拍青年人的手,「孫子說:『必攻不守。』守是怯懦者做的事,攻才是兵家第一義。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偷安。亮不會令敵軍進入國家腹地,漢、樂二城,其實不是給亮防禦的……」

姜維聽得目瞪口呆,一時追不上丞相的思路。

比之諸葛亮那種從骨子裡激射出來的勇猛、剛強,姜維要溫和得多;比之諸葛亮威嚴凜凜的宰相氣魄,姜維顯然更適合做將軍,他常常希望在後方,有更堅強的力量支持自己。

「那是留給後人、留給你的。」諸葛亮輕聲道,輕得無人聽清。

他五十歲了,秋霜生於雙鬢,身體雖無大礙,但因為長久繁忙、食無定時,腸胃向來不好。南征又落下個畏寒症,深秋時若不將暖爐護在身旁,腿腳就疼得受不了。死亡這種事,諸葛亮想得不多,可一旦念及,就會生出奇妙的恐懼。越往深里想,越覺得難以言說。

「丞相打算親征?」姜維問。

「自然。」諸葛亮微笑道。

「將前線推到哪兒呢?」

「赤坂。」諸葛亮道,「在那裡,可以應對敵軍三路人馬里的任何一路,或者全部三路。」他略略抬起頭,笑著說,「司馬懿今次也來了,真不錯。對了,」諸葛亮轉面楊儀,「請趙直也去赤坂。」

「趙直不再占夢了。」楊儀遲疑道,「自從跟隨丞相南征歸來,他便說自己再占卜不準了。」

趙直沒說謊。他試過很多次,原本清亮的眼睛,竟再看不到未來!往日清晰如畫的場景,逐漸模糊、如風散落。趙直終於成了個尋常人,在見過血污、殘殺、悲泣後,他開始學習過尋常人的生活,這也令其收入一落千丈。銹鈍的劍只能被人遺忘在蛛網繚繞的灰塵里。喪失了奇技的趙直四處奔波、以做小買賣為生。楊儀上次到武陽採辦糧餉,還見過他一面,他簡直想不到那個手足粗糙、風餐露宿的男人,便是當年清高不可一世的占夢者。

「這人再無可用了……」楊儀當時想。

是以諸葛亮陡然提及趙直,使楊儀不免一驚。

「不為占卜。」諸葛亮淡淡笑道,「聽聞趙直棋藝高超,我也正想找個好對手。就像打仗,亮正等著仲達(司馬懿之字)大駕光臨。寫封信吧,說諸葛亮邀趙郎前來手談。」

五月,諸葛亮進駐赤阪。曹魏二十萬大軍也往這裡趕來。局面可謂劍拔弩張,六月中旬趙直被迎入城時,也能感覺到空氣里瀰漫著濃濃的殺機。不過,在見到諸葛亮後,殺氣風輕雲淡。趙直恍惚想:這個人,啊,就是這個人嗎?令我有眼如盲。然則也沒有什麼不好,他又想,平平常常的生活,也有平平常常的歡喜,再不必關注星辰運轉和生死將來啦!

趙直向諸葛亮一禮。

諸葛亮雙手扶住他:「亮恭候多時了。」

「總覺得不只對弈那麼簡單呢!」趙直說。

「也想見見故人。」諸葛亮拉了他就往裡走,「棋局早已擺好。」

一個丞相、一個占夢者,兩人下了三十天的棋。這三十天里,整個西北都在下雨,「嘩啦啦」的水聲伴著人們入夢,又催人蘇醒。赤阪被織在淅淅瀝瀝的雨幕中,琉璃棋子一顆顆發了潮,攢在手心滑膩膩的。據說斜谷、子午谷一帶,雨下得更大,人們都說怕是國中有了極大的冤情,老天爺在哭呢。朝中奏請舉國大赦。案牘遞入諸葛亮手裡,他正將黑子放在天元星位上。趙直見到信使,忙側身站起說:「丞相既然有公務……」「你只管坐著。」諸葛亮說。他拆開火漆,裡面寫著「我朝建國十載,從未大赦,百姓已有議論,現今大雨連綿,怕是上天不滿」云云。看得諸葛亮撲哧、撲哧直笑,笑得旁人摸不著頭腦。

「丞相?」信使問。

「這個東西,」他揚揚手裡文章,「誰做的節略?」

「長史張大人。」信使說。

「君嗣也是昏了。」諸葛亮道,「如此淺薄的見解,直接駁掉就是。」他一面下棋一面說,「你代筆回信吧。治理國家靠的是大德而非小惠,所以賢者都不願採取赦免之法。像劉表、劉璋父子那樣,年年大赦、歲歲寬宥,何益於國?天降大雨,不是有害於我……」

「是有害於敵。」一個笑吟吟的聲音介面說。

這使諸葛亮呆了呆。

這個聲音繼續道:「雨水衝垮子午、斜谷棧道,致令魏軍步履維艱。今年他們別說取蜀,就是想到漢中也難。」

諸葛亮慢慢迴轉頭,臉上洋溢著許久未見的快活的笑意。

只見門邊站著個身材高挑的女人,正拿毛巾擦拭臉上、發上的雨水。她剛將蓑衣脫下,袖口、裙角都濕漉漉的。似笑似怨的目光往諸葛亮面上一瞥,倒使他有些失措。「薑湯呢?」諸葛亮一丟棋子,迎上前去,「熱水也行。沒想到你會來,這樣大雨。怎麼就來了呢,舜英。」

「哪能淋淋就病了?」女人——諸葛亮之妻,笑了笑說。

「不必來的么。」

侍從捧上熱湯,諸葛亮先一步接過,親自捧給舜英。

他雙手籠住妻子的手,這個動作令在場人都低下頭。

舜英將手指從丈夫手裡抽出,笑道:「原本不打算來,只是有些事怕別人說不清楚。孔明,」她從懷裡掏出張疊得整整齊齊的圖紙,晃了晃,「你要的『木牛』,我給帶來了。」

木牛,是一種木製、牛形的運輸工具。前三次北伐所以匆匆退軍,只因蜀道艱難,糧草轉運難以為繼。幾年前,諸葛亮便問舜英能否設計個東西,專門用來運糧。「載重、平穩就好。」他是這樣要求的。現今舜英用了張圖回答他:「這玩意能載一人一年的糧食。機括上動了些腦筋,只要兩名軍卒就能駕馭一頭,不會很辛苦。但仍有不足……」她蹙蹙眉。

「什麼?」諸葛亮捧著圖紙問。

好些人聚在他身旁看著這個他們看不懂的機械樣本。

「丞相夫婦,怎麼連工匠的事也會做呢?」人們心道。

「速度。」舜英手捧熱湯說,「一天最快行幾十里,若一群群地走,只能行二十里。從孟固糧倉到祁山,得四十天才能走到,即是說……」

「兵馬未動,糧草提前一月先行。很好了。」諸葛亮疊好圖紙,貼上胸口笑道,「已經很好了。」這一貼,像是將她的手指也貼到了胸前。

「可以更好的。」舜英嘀咕。

雨仍在「滴滴答答」下個沒完。

夏季倒像初秋般陰涼。

偶有半日雨歇,諸葛亮就會帶上妻子到外面去轉轉。他們數點著赤坂哪一座山更像樂山——依舊康健的岳父大人黃承彥來信說,隆中諸葛亮常常登高彈琴的那座山被起名為「樂山」,以證明漢丞相諸葛孔明在此處居住過;哪一脈水更像望月溪。二人常常樂不思返,眼睜睜望著天空再次陰雲密布、悶雷震震,幾乎每次都要淋濕了才回來。「只怕日後不會有這樣閑暇,」舜英捏著諸葛亮手指說,「今次魏軍是到不了赤坂了,可你呢?我怕你又要追著他打。」

「啊……」諸葛亮含糊地一笑。

「是不是?」舜英追問,深黑的眼睛望著他。

「是吧。」諸葛亮說。

「怎麼那麼喜歡打仗呢?」

「呵呵。」

「說啊。」

諸葛亮像少年時一樣抱膝而坐,輕輕吹了聲口哨:「你看到了,我連年出兵,無歲不征。一面固然是因為治國么,我再不必思量怎樣才能做得更好,治軍則仍有上進餘地;更重要的,」諸葛亮目光閃閃發亮,「莫將北徵逐次、逐次地看,它們是連在一起的,連在一起,做篇大文章!無論文章、琴曲或者戰爭,都講究個節奏,密密疏疏,錯落難測才是上品。舜英,」他想了想,反握住妻子的手,「二十七歲時,我要你等我兩年,今日不妨再來個約定。打完這一仗,亮就偃旗息鼓,陪你兩年。」

諸葛亮捏住舜英兩根手指。

舜英微笑著又舉起一根。

「三年。」她說。

「休兵三年,更是好文章。」她再次說。

諸葛亮心領神會,哈哈大笑:「好!那就三年!」

——她是那麼愛他。愛他,才信任他,放縱他以身涉險、不知疲倦;也因為愛他,才心懷憂慮,不忍別離。她在赤坂留了半個月,該走還是得走。臨去前,諸葛亮寫了好些書信請她轉交,有給李嚴的:為集中精力與曹魏周旋,他將後方軍政都交給了李嚴;有給張裔的:張裔性狹,與岑述的不睦愈演愈烈,諸葛亮深深勸誡說:「多年相處,我以為你我交情牢不可破。只要能幫到對方,不惜舉薦仇敵;只要能表明心意,不惜割捨骨肉。而今亮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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