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孟獲以為自己死了 第二節

中軍帳發生了件大事。

歸順的高定二度謀反,在初更時率殘部攻入大營,襲殺諸葛亮!闖入營里時,高定看到個羽扇綸巾的男人,手裡捏一管宣城筆,他大喝一聲,揮刀就砍!男人就地一滾,驚惶失措。高定在剎那感覺到強烈的失望,他想原來諸葛亮,也是個尋常人:見到血腥,見到刀口,也要噤若寒蟬、渾身戰慄。膨脹的自豪感鼓盪在高定胸間,他再沒回顧部眾,大踏步上前又是一刀!這一刀沒有完全落空,利刃切過諸葛亮手腕,划出一道幾寸的血口子。「啊……疼啊!疼……」羽扇濺上紅點子,像在雪地里盛開了梅花。「哈哈……」高定放聲大笑,「我當諸葛孔明有多……」沒有人知道他想說有多「怎樣」了,因為就在那一刻,一支金箭從高定後脖射入,前頸穿出,將他話一截為二!高定甚至連疼痛都沒感覺到,他看看眼前篩糠般的諸葛亮,茫然地轉身。星光昏暗,月色如血,深紅的夜裡,只見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手挽強弓,一臉肅色。青年將第二支箭搭上弦時,被身旁個四十齣頭的男子按住了肩膀。這個男子,臉上浮著安靜的笑容,身系一領淺灰披風,披風下乃是紅黑二色的官服:丞相服。

替身嗎……?高定膝蓋一落,就此栽倒。

諸葛亮走上前,低腰看見高定面上凝了最後一抹譏笑。

「丞相,另有個渠帥被生擒。」糜威將箭投入囊里,拱手道。

渠帥,即蠻夷首領。

「帶上來。」諸葛亮點點頭,他望望高定屍身,又望望手腕仍在流血的趙直,問,「你說,他笑什麼?」

趙直將羽扇一丟,扯脫綸巾,重重喘了口氣,冷笑道:「笑諸葛亮是個膽小鬼。」

「哦?」

「猜到有變,就安排好替死之人!」

諸葛亮放聲大笑。

「你沒死吧?哈哈!」他一面笑一面說,「僅僅一次罷了。」他走到趙直跟前,丟了管金瘡葯給他,彎腰拾起綸巾,拍一拍灰塵,「我出茅廬以來,遭受了十三次刺殺。看!」他擼起袖子,趙直一眼看到,諸葛亮左手手腕上,赫然也有一道三寸的刀傷!「真巧,位置差不多。」他笑道,「我受過兩次傷,另一處在腰上。」

「所以你現在……」

「不。」諸葛亮打斷趙直的話,「沒人能替我死。」

沒人有此資格——像北辰星一般的諸葛亮,心裡是這樣想的。

「令你假扮我,是要你嘗嘗恐懼的味道。」諸葛亮淡淡說,「使朱褒一夜而反,很驕傲么?牂牁五萬黎民,身陷水火,個個都嘗過剛才的恐懼啊。」

疼痛從趙直手腕蔓延至周身,他總說自己是個飄飄蕩蕩的占夢師,是活在空中的;看著諸葛亮時,他明白了,這個男人想拉住他腳踝,將他拖入凡塵,拖入渾渾噩噩的泥土與血里。

「休想。」趙直心道,甩手出營,與糜威迎面撞上。

糜威牽著四指寬的麻繩,繩子拴住一個夷人的左右手拇指。夷人大約三十歲,披髮跣足,耳佩金環,衣裳破破爛爛,卻仍能看出質地不凡,袖口處甚至盤綉了兩條巨蟒,蟒蛇在熊熊火焰里翻滾。

「子正。」諸葛亮在營里喊道。

糜威一拽繩,將俘虜拖入帳。

「願意留下還是離開?」諸葛亮開門見山地問。

「留下……殺?」俘虜顯然能聽懂漢話,也能說一些。

「不殺。」諸葛亮搖搖頭。

「那我、留、留下。」

這個回答出人意料。莫非想做第二個高定?糜威心想,正欲提醒,卻見諸葛亮擺手制止了他,非但如此,還做了個手勢,要他將俘虜繩索解開。糜威照辦了,暗暗把手按上腰間劍柄。

「名字?」諸葛亮盡量簡潔地問。

「火濟。」

「使刀的?」

「是。」

「哪種刀?」他目光移至火濟右手拇指。

火濟立即將拇指屈入掌心,略一思忖,他展開手掌:「飛刀比朴刀更好。」

諸葛亮莞爾一笑。「把刀還給他。」他吩咐糜威,「再將火濟編入護衛軍。」

「丞相,莫太信他。」糜威忍不住說。

「真話或者謊言,看眼睛就知道。」諸葛亮走上前,指著火濟黎黑的腳丫說,「除了一雙鞋之外,我還要送你些東西。」

火濟沒說話,望著他。

「一套真正的飛刀。」

火濟眼裡放出光來。

「我帶來個一流的冶鐵師,他一晚能打造一千支箭。」諸葛亮微笑道,「我會請他三日內,為你鑄三十把飛刀。」

鑄一把飛刀,堪造一百支箭!

那是怎樣的一套刀!?

火濟吃力地問:「冶鐵師……是、是……?」

「蒲元。」諸葛亮回答。

火濟得到蒲元飛刀時,正是五月十五。飛刀裝在氂牛皮套里,柄上飾著鍍有火紋的銀邊。抽刀在手,火濟整個人為之一振:南中從未見過如此鋒利的刀口,在刃上綳一根皮繩,只輕輕抬手,繩子便一分為二!這副刀令火濟愛不釋手,看到它,比看到十六歲少女還快活。他一會兒將它藏在懷裡,一會兒掏它出來,翻來覆去地摩挲,不知不覺落到護衛隊最後。直待糜威一聲高喊,他才光著腳「啪嗒啪嗒」跑步追上。追至主車時,火濟放眼一看,愣住了:百步遠處,水勢遄急,瘴氣蒸騰,熱浪翻滾——原來,大軍已至瀘水。

馬忠、李恢各率兵一萬,與諸葛亮在此會師。

「丞相。」瘦高的李恢率先上前行禮,多年鎮守南方使他有南人般粗黑的皮膚,「萬想不到,高定、雍闓均已伏誅。」

馬忠跟著說:「卑職又俘獲了一人。」

「哦?是誰?」諸葛亮微微挑眉,一手托起一個,笑道,「德昂(李恢之字)、德信(馬忠之字)多有辛苦。」

馬忠將一人推上前。諸葛亮啞然失笑,不由得望向趙直,趙直端坐囚車,不屑地昂起頭:這俘虜正是朱褒!

「如何處置,望丞相示下。」馬忠拱手問。

「就近押在味縣,讓他多做幾個好夢吧。」諸葛亮笑道。

「不如一併殺了。」李恢忽然說。

一面說,李恢一面令人將三十名戰俘押上。瀘水在前,俘虜們腿腳發軟,牙齒打架。突然,一個不到二十的少年猛撲到諸葛亮腳下,口裡「咿咿呀呀」的,不住磕頭。糜威跨前一步,攔在諸葛亮跟前。

「他說、他、不要死。」火濟翻譯道。

諸葛亮將徵詢的目光望向李恢。

「益州郡自古就是蠻夷居所,必須禱告神明,借陰兵之力,方能獲勝。」李恢說,「只有在瀘水旁拿人頭祭祀,鬼神享用了祭品,才肯來相助。」

這是多年的習俗。秦朝大將王邯征蠻,就在此活殺了五百人!傳說那五百人的血氣,使原本清涼的瀘水一夜沸騰,一直熱了近五百年!熱氣散到諸葛亮臉上,使他眉目含混。劊子手扛著大斧,只等令下,就砍落三十一顆人頭,一一丟入水裡。瀘水越深越熱,人頭沉至水底時,就幾乎熟了。朱褒想到自己烹熟的頭顱在水中滾翻的樣子,一個激靈,褲襠熱烘烘地濕了一大片。

「除非丞相不渡瀘水。」李恢眼裡閃過一絲譎笑。

「反正高、雍、朱之亂已平。」馬忠也道。

將軍們都不願諸葛亮深入蠻荒,一旦越過天塹,人命就懸之一發,再難把握。萬一丞相……李恢不敢再往下想,只能祈望諸葛亮接納建議;而丞相之固執,他也早有耳聞。

果然,諸葛亮很快開了口:

「不行。」

「單對付這些人的話,」他指指朱褒,輕笑道,「亮就不來了。只須坐守成都,等候二位捷報。亮相信二位,」他望著馬忠、李恢,又問,「二位呢?不信亮嗎?」他之目的,是要建造一個穩定、富裕的後方,南中就是國家後方!他不但要平定它,更重要的是改變它、建設它,芟夷缺漏、增益所長!他想要令源源不斷的金水、銀泉從不毛之地里湧出來,令皮毛、山珍、丹漆……儘可能地得到發掘,將醫藥引入蠻荒,將房屋、耕種、文字乃至歷史,也一一引入。他要使南中真正納入「國家」體系,使它就像成都、像漢中一般,變成「國家」的一部分。諸葛亮是個多欲的人,甚至算得上貪婪,他一眼望到趙直,忽然失笑。是了,趙直曾嘲笑他意欲擺布星辰,那——諸葛亮心道:就擺布一次星辰給人們看!

「渡江。」他下令說。

三十一個俘虜沒有死,諸葛亮用麵粉裹著牛羊肉代替了人頭,以祭神靈。

從灼熱江水上越過。

從潮濕叢林里穿過。

從乾燥沙地里走過。

蠱術、毒泉、蟲咬、蛇盤……夢裡世界,活生生展現在諸葛亮眼前,不同的是,它活生生地迷人,也活生生地危險、活生生地致命。為保存虎驍軍,諸葛亮只挑選了其中三千人隨行。加之馬忠、李恢所率軍卒及一些直屬軍,此次入蠻,蜀漢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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