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燒的是整整七百里 第八節

一夜間,何祗真將三個月的公案都審完了。諸葛亮隨手抽出份宗卷詢問他時,這個看似迷迷糊糊的胖子回答起來,卻像流水一般毫無凝滯。非但將問題答得清清楚楚,還往往舉一反三,左右逢源。漸漸的,諸葛亮綳得緊緊的面目舒緩下來,眼裡也流露出喜色。王連悄悄打量丞相的每一點變化,用肩膀撞撞費禕,小聲道:「不會再追究了吧?」

「還別說……胖倒胖得很可愛!」費禕答非所問。

一旁張裔瞪了瞪他二人,心道:哪有點朝廷官員的樣子?

「何君肅,」七、八樁案子一問完,諸葛亮嘆了口氣,「你是在學龐士元呢,還是蔣公琰?既然有如此才華,為什麼三個月不理正事?莫非是千里馬自恃身價,不願在低微的官職上效力嗎?」

「不、不是!」何祗搖著肥大的手掌。

「那……?」

「半年前,我做了個夢。」何祗咂咂嘴。

他夢見一口井,井上沾著滑溜溜的青苔,探頭往井裡一看,只見汪汪水中,生長了顆青翠欲滴的桑樹,葉子正在翡翠般閃亮。

「醒來後,我想想就奇怪,想想又更奇怪,桑樹怎麼能生在井裡呢?怪、怪!所以我寫了封信問趙直。」

趙直!這個飄飄忽忽的名字,冷不丁撞入諸葛亮耳里。

「他怎麼說?」王連問。

何祗沒答腔,摸出張紙遞給諸葛亮,那是趙直回信:

「桑非井中物,不久就會移植,何君將要受到重用;然而,桑字由四個『十』加一個『八』構成,恐怕您也只能活到四十八歲。」(桑,古時書為『桒』)

「天下第一的占夢師都開了口,我何必杞人憂天?」何祗眯起眼,「反正功名很快就會送上門,瞧,丞相您來了;我呢,活不到五十,趁著還有口氣,多喝幾杯酒,多摘幾朵花,多看幾個美人……」說著,這個胖到連小指上都能切下四兩肉的男子,竟學美人翹起蘭花指!王連看到,操起墨盒砸過去,口裡道:「別噁心人!」何祗反應也快,順手接住墨盒,手腕一轉,換了個端盤子的姿勢,繼續說,「多吃幾個好菜,快快活活的,也就夠了……」

「一派胡言!」諸葛亮猛道。

這一聲,令王連、費禕、何祗三人都噤若寒蟬,只有張裔從唇邊泛起笑容。他喜歡看諸葛亮生氣,那令他更顯丞相之尊。

「只因一個夢,就將國計民生置之腦後嗎?」諸葛亮怒斥,「趙直的話,難道比《蜀科》更重?天道茫茫,凡人怎能預料?孤不信這個邪!」

「您是您……」何祗嘀咕。

「好啦,不要命了?」王連拉拉老朋友,壓低聲音。

「丞相乃真君子,君子不畏天命,」費禕趕緊打起圓場,「至於君肅,一看就和禕一樣,是個『小人』來著。」

「小人難養!」話雖如此,諸葛亮臉色卻是一緩,問,「趙直在哪?」

王連賠笑說:「成都牢里。」

他這一說,諸葛亮記起來了,正是自己將趙直下的獄,原因是此人擅斷先帝駕崩之日。管理刑獄的官員接到案子,不知該怎麼處置才好,拖拖拉拉地將趙直一關就是一年多。

「也該會會他了。」諸葛亮沉吟道,「備車,回成都。」

「是!那……何祗……怎麼辦?」王連小心地問。

「帶回去。」

「要治罪的話,就在蜀郡行嗎?」何祗哭喪了臉,肚子圓滾滾、顫巍巍的,「卑職母親六十多歲了。」他求助地看向王連。

王連笑著踹了他一腳:「走運了呀你!」

他又躬身對諸葛亮說:「成都北郊的郫縣少了個縣令。」

「不,著何祗為成都令。」諸葛亮不假思索道。

何祗傻了眼!相對他現在職位來說,做到郫縣令,就是升了一級半;成都是國家首府,督軍從事與成都令之間,隔著整整三級!就是說,丞相剛才一句話,已令他連升三級!「卑、卑職……不敢……」

「試試吧。」諸葛亮微微一笑。

「那郫縣?」王連插口問。

「一併交給他。」諸葛亮看看目瞪口呆的何祗,道。

此後路上一個多月,何祗都疑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他簡直懷疑車到成都,就會有人將他捆到廷尉府里去問罪。第一條罪是不盡職,第二條罪是聽信妖言,或許……肥胖也是一條罪過!眼望著成都越來越近,望著城門被車輪甩在身後,望著車直直馳向一扇朱門,何祗兩隻手心全是汗。「到了!」王連拍拍他。諸葛亮將羽扇指著對面說:「你先進去歇歇,要蔣琬將多日來的公文節略準備好我看。」順白羽望去,門楣懸著三個黑漆漆的隸書:丞相府。

因為打算見見趙直,諸葛亮沒有先回府。他知道,一旦走入那個堂堂皇皇的庭院,見到匆匆行走在迴廊里的下屬、見到三個一群、五個一夥地等在柏樹邊的官吏,聽到「公舉……巨達!仲邈、季休……快些!跑幾步!」之類匆忙、親切的呼喚,再聽到蔣琬文文氣氣的聲音:「這些是從綿竹來的;這麼,要發到巴西去;至於這個,南江、汶山仍難施行。今日送來三十二份奏議,全在這裡……」那他——蜀漢丞相諸葛亮,就再走不脫了。不是政務在纏繞他,是他會一個猛子扎入成山成海的文卷里。他甚至一連坐過十幾個時辰,從頭天早朝歸來坐到次日上朝!外面車馬備好了,諸葛亮撐著幾面一站,才發覺兩條腿幾乎直不起來。

「勞碌命!」他靠在車內微笑著想。

「文儀陪君嗣到廷尉走一趟,」諸葛亮又道,「將君嗣流落江東之事解釋一下;文偉跟我去獄裡看看。」

「是。」三人齊聲回答。

諸葛亮很快見到了趙直,不過,比趙直更吸引他目光的,是他在獄中看到了個絕不該出現在這裡的人:一個身穿鮮紅短衣,火辣辣好似烈焰的女孩兒,她梳著眼下最流行的墮馬髻,又黑又密的發上扎了根非常長的玉簪子;腰上束著鑲八寶的軟綢帶,一雙齊膝的小山羊皮靴使她更顯得精幹、活潑。女孩捧著一頁紙,來回踱步、高聲念道:

「我從前與崔州平交往,多此從他那裡聽說自己的過失;後來與徐元直交好,他也經常啟發、教誨我。入朝為官後,董幼宰給我提建議,每每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胡偉度也時時指出我的闕失,勸我更改。雖然我天資有限,不能全部採納他們的意見,但心裡一直很感激這四個人,彼此相處得很愉快,這也正說明,我絕不會對直言者懷有成見……」

這赫然是諸葛亮《與群下教》的原件!

「怎麼樣?好不好?」念罷,女孩亮著眼睛,問一旁囚衣的男子。

「好、好!」男子回答。他約摸三十齣頭,黑髮隨隨便便挽在肩上,一腿曲起、一腿直伸地倚牆而坐,右手擱在膝上,左手捏了根卜草在畫沙盤。站在諸葛亮的位置,能清晰地看到他極修長的手指,骨節分明,乾乾淨淨的指甲顯露出他是個整潔的人;他抬頭一笑,瓜子臉顯得有些刻薄,笑眯眯的丹鳳眼裡,藏了點諸葛亮看不透的東西。

「很漂亮呀……」忽然費禕嘆道。

「看上了?」諸葛亮聽聞他稱讚紅衣少女,笑著問。

「不不!」費禕咳了聲,愁眉苦臉道,「哪敢看上個女飛賊呢?」

此時,少女再度從懷裡摸出一份文卷,清清嗓子念道:

「將軍來敏對上官揚言:『新人有什麼功德,要剝奪我的榮譽來給他們?』來敏年老狂悖,屢出怨言,亂群之過,勝於孔融!……我本以為能以仁義來引導他,令他改掉惡習,現在既然做不到,只能上書撤掉他職,令閉門思過!」

「《黜來敏教》?」費禕驚道,「府里真遭了竊……」

「哈哈,文偉不認識她?」諸葛亮問。

費禕搖搖頭。

「唉……」諸葛亮沒奈何地笑笑,走上前,走入少女視線。她看到他,猛地跳了起來,一跳里,是說不出的親昵;可惜沒等諸葛亮將她的喜悅捉住,眼前的俏麗面孔立時涼下來,少女順手把教令往懷裡一塞,說:「爹回來了?」

「剛回來。」諸葛亮笑著拉開獄門。

「我不走。」女孩兒身子一扭。

諸葛亮牽住她的手,低聲道:「我有正事。」

「我的事就不正經了嗎?」她嘟起嘴,「總有個先來後到!」

就像他從來沒法與舜英生氣一樣,對這個女孩,諸葛亮也一籌莫展。所幸今次有個費文偉傻站在門外,諸葛亮招招手說:「進來幫個忙,我要與趙直單獨談談。」費禕「哦、哦」兩聲,心道:原來這「女飛賊」就是丞相唯一的骨肉,是諸葛亮含在口裡怕化了的寶貝女兒:果!

諸葛果今年十七歲。

「我不走!」果跺足道。

「丞相?」費禕揚揚眉。

諸葛亮笑道:「帶她回府,看著她把『贓物』放回去。」

「是!」費禕咧嘴一笑,上前一把握住果的腰,二話沒話就將這個飛揚跋扈的「千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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