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燒的是整整七百里 第七節

「昔日項羽,不靠仁德起家,雖然處在中原,秉承了帝王運勢,卻終於覆亡,為後世戒。曹賊今日又蹈覆轍,即使僥倖身免被戮,子孫卻逃不掉項羽的下場。那些寫書勸降我的人,也都一把年紀了,行事順從賊子之意,就像當年陳崇、孫竦稱讚王莽篡漢一樣,討好盜賊,終不免被盜賊逼迫而死!」

「光武帝創業時,率領幾千人就在昆陽郊外一舉擊潰敵軍四十萬。足見以正道伐淫邪,勝敗不在人數。曹操詭詐,糾集十萬人來戰先帝,只落得狼狽逃竄,不但辱沒了精銳之師,還丟了漢中,此時他才知道,國家是不能隨便竊取的,沒及他退軍回到家,就已染病身亡。」

「曹丕驕奢淫逸,篡奪帝位。即便你們幾個像張儀、蘇秦那麼善於詭辯,說得天花亂墜,也不可能詆毀堯、舜!《軍誡》上說:『有一萬個不怕死的人,就能橫行天下。』從前黃帝率兵數萬,便能征服四方、平定天下,何況今日我朝有幾十萬之眾,以道義征伐罪人,哪裡能被阻攔?!」

好一篇教令,就貼在巢縣衙門的土牆邊。人們紛紛聚攏來,少數識字的看看落款,竟是「漢丞相諸葛亮」。

「蜀漢的東西,怎麼貼到我們這了?」私塾先生搖頭不解,隨手丟給旁邊一個蓬頭垢面的乞丐三個錢。

巢縣是東吳屬地。

諸葛亮修書《正議》以回答曹魏後,令出使江東的鄧芝也帶了份給孫權看。孫權看了,連聲叫好,下令將文章四處張貼,以勵民眾。「十多年前,孤答應了孔明聯盟,那次我們在赤壁大破曹軍!真夠慷慨……」孫權唏噓道,「今日孤再答應孔明一次,等著看他以正道伐有罪。哈哈!伯苗,」他拉著鄧芝手,「帶兩頭大象回去吧!一頭給貴國陛下,一頭給孔明,嘿嘿!」一想到諸葛亮看見貼著吳王贈品標識的龐然大物的樣子,孫權就忍不住要笑。

「象?」鄧芝怔了怔,「這……」

「孤幫你裝船!」孫權立即說。

「諸葛丞相更盼望能見到一個人。」鄧芝順勢說,「叫張裔的。」

「張什麼?」

「裔,後裔之裔。」鄧芝將手指凌空比畫。

「孤從未聽過此人,好好!」孫權揮揮手,「既然孔明要,就幫著找找!在各地招貼榜文,找到那個張裔的,就……賞錢十萬。」

十萬錢!

豐厚的賞賜令張裔成了口耳相傳的「名人」,巢縣雖小,議論不少。私塾先生眼巴巴望著《正議》邊上的「懸賞令」,嘆息著沒福氣找到「搖錢樹」。「能逮著張裔,就是逮著十畝地、好幾處宅子哇!」他一轉頭,看到那個黑乎乎的乞丐正捏著三個錢,傻看著牆上文字。

「裝模作樣!你識字嗎?一個要飯的。」私塾先生笑道。

突然,他看到要飯的從眼睛裡流出淚水來,嘩嘩一洗,洗出了他面孔上玉一樣白的皮膚。「丞相、丞相……沒想到還有這一日。」乞丐小聲哭著、笑著,聲音就像上等絲綢般光潔。接著他做了個令私塾先生想不到的舉動,他向他行了讀書人的禮節,欠身說:「受君三錢,日後用三千錢來報答。」

「賣了你也不值一百!」儘管這樣想,私塾先生竟沒有說出口。不可置信地……覺得他真能做到!他望著乞丐整了整滿身是孔的破衣,直起一向佝僂的背,快步走遠。天啊!他猛然發現,乞丐的背影居然非常俊拔!倘若換一身衣裳,難說不是個美男子哇。

這個乞丐正是美男子。

丰姿特秀、眉目如畫,因為他就是張裔。

他甚至沒來得及洗個澡,就直奔武昌而去。雖則與使臣鄧芝只有幾面之緣,但張裔相信他能認出自己!既然是丞相選中的人……張裔用了三日時間,趕到武昌驛,險些被看門人推得摔倒。

「破破爛爛的!」看門人用眼角瞥著他說。

「我知道張裔下落。」

「你……」看門人瞧不起地笑道,「騙錢的吧?」

「我知道張……」

沒等他說完,就被一腳踹在腰上!

「滾遠些!」侍衛吼道。

張裔忍痛舉目,一個穿著蜀臣服飾的中年人正上階來!鄧芝嗎?一定是他!再不抓住,就抓不住了!張裔顧不上風度:他本想在同僚面前維護些尊嚴,此時只好跌跌撞撞地奔上,掙扎在侍衛們手臂間狂呼:

「伯苗!伯苗——鄧伯苗!」

鄧芝從沒被人用這麼凄厲的聲音呼喚過,一聽之下,心肺顫慄。

「你是……?」他走近問,吩咐侍衛鬆手。

張裔用兩隻手撩開垂落雙頰的黑髮,望著鄧芝。

「請,認出我。」他在心裡說。

鄧芝看著眼前憔悴、蒼白的面容,看著點綴在這面容之上、黑星星般的眼睛,看著眼睛裡那一種渴盼、疼痛,大吃一驚!

「君嗣?」他一把抓住張裔雙手,「難道是君嗣嗎?!」

張裔開心地笑了。

「啊……」他點點頭,身子一軟,再沒了知覺。

直到一聲聲「君嗣、君嗣……」低沉的呼喚,令他悠悠蘇醒。儘管醒了,卻不願睜開眼,因為正在做個好夢呢。夢到諸葛亮把翠綠的官衣遞入他手,笑著說:「望君嗣與亮共建功業,以報陛下深恩。」類似的夢做了很多次,每次都以為是真的,醒了,卻看到孤零零一個人蜷縮在街道一角,羽扇綸巾連影子也不見,只有「滴答、滴答」的水聲,抬頭望望,是高處正落下髒水,直落到嘴唇上面。「這次醒來就好了。」張裔懵懵懂懂地想,感到自己正被熱水包裹著,就像在母腹里一般安定、溫暖。

「君嗣。」

鄧芝又喊了聲。

張裔手一動,水聲徹底驚醒了他。

一看,原來自己正泡在浮著乾花的水中,不遠處龍涎香裊裊升騰。

「怎麼會這樣……」鄧芝嘆道。

張裔翻了個身趴在沐桶里,低聲回答:「還好。」

自從被雍闓手下塞入馬車、運至江東,張裔就沒過上一天好日子。孫權忙著與劉備作戰,壓根沒召見雍闓的人,那些人在武昌呆了十天,眼看張裔染上重病,索性將他一丟,揚長而去。很脆弱的人,原來也能很堅強。張裔沒有死,他隱匿姓名,四處流亡,本想謀個差使糊口,考慮到一旦泄露身份,就要被重新捆綁到孫權面前,便只好乞討為生。

「三年了……」張裔哽聲問,「丞相好么?」

鄧芝頷首笑道:「好。新開了丞相府,正等著君嗣。」

「所以苟活在世,就是盼著有今天。」張裔急切地問,「幾時走?我再不能多停留了!」

「至少要謝過吳王。」鄧芝提醒。

「一定要見嗎?我擔心……」

漂泊太久了,只望眨眨眼就到了成都,像個無助的孩子只盼望能早一刻見到親人。然而禮節不能輕忽,張裔在見到諸葛亮之前,先見到了孫權。吳王將一雙深綠的眸子盯住他看,看得他渾身不自在。張裔攢著衣帶,身軀輕輕顫抖。以至孫權第三次說:「坐吧,就坐在左席。」他才聽清了,蹭著坐下。

「好漂亮的人!」孫權喝了口酒,嘆道,「孤不該答應孔明的。」

他後悔了。

這個男子,就算擺在朝廷里看看,也是一道風景。

「玉人啊,」孫權笑嘻嘻看著張裔,「既然孔明指名要你,你回去之後,必然得到重用,到時你將怎樣報答我?」

張裔施禮說:「我以負罪之身回朝,將被有司依法處置。」——張裔在任被叛黨俘虜,理當追究過失。「倘若有幸不死,」他想想道,「三十八歲之前,我活父母給的命;三十八歲以後,張裔之生存,便是大王賜予的。」意思是三十八歲後,他將全力回報孫權,聽憑驅使。

「好好!」孫權放聲大笑,「我等著你啦!」

這場歡宴,孫權照舊大醉酩酊,連張裔、鄧芝幾時離開都不知道。張裔聞著廳里瀰漫的香氣,看看孫權鬍鬚上沾著星星點點的酒水,又打了個寒戰。他跟著鄧芝一走出門就說:「伯苗,我要先行一步。」

「到哪裡去?」鄧芝不解地問。

「入川。」張裔直接說,「伯苗身負重任,輕易走不了;我只是個罪人,離開是很簡單的。」

「何必那麼急?」鄧芝挽留道,「一同走不好嗎?」

「我怕吳王不放我,」張裔回答,「只有入了蜀境才放心。」

「哪裡至於……」鄧芝雖覺張裔小題大做,仍未強留。沒準他還有別的任務,是丞相直接授予的呢?萬一遷延誤事,自己可吃罪不起。

是夜,鄧芝備好一葉扁舟,送走了張裔。小船在江水裡跌宕起伏,載著多年的辛酸。張裔花錢雇了好幾個船夫,命令晝夜不停,直奔蜀中!吃多了苦的人,一面戰戰兢兢,一面又野獸般,能直覺地避開將要到來的危險。張裔正是如此。出發後四日,他收到鄧芝飛鴿傳信,說孫權果然派潘璋追來了。「君嗣行跡,我已告知丞相。」鄧芝在信末尾處這樣寫道。張裔將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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