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燒的是整整七百里 第五節

李嚴望著眼前工工整整一套《六韜》,怔了很久。他翻翻竹篋,又問:「裡面裝的,全是丞相手書?」奉旨盤查信箋的來敏笑著回答:「是《韓非子》、《申子》及《管子》。諸葛亮很閑嗎?成日里就顧著抄這些,說是送入東宮的。」「押下來。」李嚴忽然說。這話將一向輕狂的來敏也驚住了:「押?」李嚴點點頭:「從白帝到成都,丟了點什麼也不是不可能吧。這些抄本里難說沒有別的東西……」此時,李嚴全面負責白帝城治安,很得劉備信任。來敏並未遲疑,便將一整篋都留下了。李嚴就著暮色一遍遍翻看,沒能在文卷里發現多餘的話,墨跡中透出諸葛亮的面容:沉靜、穩定。皇帝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太子年紀,不足以承擔國家;為什麼,身為丞相,諸葛亮仍能保持著極端的冷靜和安詳呢?李嚴想:一定是與皇帝達成默契了。是怎樣的……默契?

「陛下愛重正方兄,才會將別宮守備交給你。」諸葛亮這樣說過。

諸葛亮還說:「亮與正方兄是君子之交。」

想到「君子之交」,李嚴心頭一震,他不是很明白這四個字,雖然聽著不錯,又是否有水一般的淡漠藏在更深處?思忖間,忽有一對男孩子手牽手直奔堂上。年紀大些的張口便道:「李嚴。」

「殿下!」李嚴趕忙起身。

來人是劉備之子:八歲的劉永和五歲的劉理,一個受封魯王,一個為梁王。

「李嚴答應給孤做一張小弓的。」劉理撇撇嘴。

「好、好。」李嚴正回答,見馬謖跟著走入了。

馬謖是來傳旨的,劉備宣李嚴領剛到白帝的王子入宮見駕。「從不曾這樣正式,」李嚴突然呆了呆,「難道……?!」他心懷憂懼地望望馬謖,馬謖別過臉去。「幼常……」剛一開口,馬謖就應聲說:「李大人請快些。」

「丞相呢?」李嚴問。

「丞相午時就入宮了。」

李嚴趕至內廷,見劉備並不像他想像的那樣。相反,皇帝看上去精神矍鑠,正與丞相對坐手談。二尺見方的玉盤上,落了上百枚黑白子。論棋技,劉備不是諸葛亮對手,此時看著廝殺激烈,想是諸葛亮有意遜讓。紅彤彤的流雲飄散在宮廷窗格外,偶有一片櫻花從朱雀窗飄零入內,李嚴看著諸葛亮,忽然感覺到他與自己從不是一類人。佩服啊……李嚴在心裡說:這個人,難道生下來就是為了使他人感佩的嗎?上天要澄清亂世,才降生下了他?即便用力追趕,也無濟於事。「能夠看著丞相,看他究竟能做到哪些事,近一些感覺春風、驕陽、肅殺的秋氣,我的心愿也便達成了……」張裔的話輕飄飄侵入李嚴心內,使他嘆息一聲,一面極力抵制著對張裔的認同。「玉人正在江東受苦……」李嚴想,「竟被賊子用幾根麻繩捆到東吳。」

見到王子,諸葛亮正欲站起施禮,卻被劉備按住。

「來、來!」劉備將白子重重拍上棋盤。

「是。」諸葛亮輕落一子。

「好快……」劉備嘀咕,「孔明不用想的嗎?」

諸葛亮笑道:「一直在想。」

「至少該多裝裝樣子,哈哈。」劉備招招手,劉理、劉永走上前,一左一右往他懷裡靠。「曹操有二十多個兒子,朕只有三個。」劉備笑望著諸葛亮說,「三個,孔明可以照看好嗎?」

一顆黑子「啪」地掉回棋盒裡。

「臣不敢……」

「三個小孩子,難道比國家更重?」劉備打個哈哈說。

皇帝是說,立志負擔國家的人,便一定能將三個身份尊貴的少年也一齊負擔起來嗎?還是……國家,要靠君王來負責,至於丞相,只要向君王負責就好了呢?諸葛亮遲疑一下,起身側立,作揖道:「永殿下、理殿下。」

「丞相。」劉永帶著劉理回禮。

「以後別再這樣。」劉備又擊上一枚白子,看似漫不經心地說。

「父皇?」

「見到丞相,要更恭敬些。」劉備敲敲棋盤,示意諸葛亮繼續落子,又道,「永兒,朕死之後,你兄弟三人要像侍奉父親一樣待丞相。」

諸葛亮驚住了。

「臣……」

「不要說不敢。」劉備指指諸葛亮心口,又指指自己,「做個君臣一體的典範給天下看。去,」他推推兒子,「拜拜相父。」

劉理、劉永互相望望,走到諸葛亮身前,撲通一聲跪落雙膝,用非常稚氣的童音說:「相父。」

「大聲點。」劉備樂呵呵說。

「相父——!」劉理扯著嗓子道。

這一喊,令諸葛亮忽然哀傷了面孔,手裡白羽輕輕顫抖,擦在棋盤上,發出沙沙之聲。多奇怪,此時浮動在心裡的,居然不是惶恐而是哀傷!彷彿一個至交要走遠了,再不會回來,日後想要看看他快活的面容,聽到他沒所謂的聲音,全只好在夢裡。君臣、權力、國家、爭奪……一時都沒了重量,那是以後的事,而今只有些零零散散的往昔,飄蕩在諸葛亮眼前。隆中小草廬里,劉備興緻勃勃的眉目;逃亡江夏時,兩個人跌跌撞撞的困頓與大笑;荊州城裡,一樽樽美酒宜人,劉備將酒遞入自己手裡,笑著說「多喝些、多喝些……看孔明會不會亂性喲……」到夏日,這個君主甚至會親自結一頂小帽,用好奇的口吻說:「戴上看看……哈哈,手藝沒生疏呢!」

之後,便是真的孤獨了。諸葛亮想。

這想法使他一顆淚落在天元處,凝固著閃爍。

「沒想到丞相也會掉眼淚。」劉備嘆道。

他第一次看到諸葛亮哭,記憶里即便在龐統靈前,諸葛亮雖然沉痛,仍然有禮有節,捧著祭酒的手指一動不動。

「元直說,孔明是比他更堅硬的人,所以能幹大事。」劉備拍拍諸葛亮肩,「太重感情了……現在。」

「做不到聖人呵,」諸葛亮擦擦眼睛笑了,「聖人無情。」

「沒一個君王會將國家託付給『聖人』!」劉備笑道,「那不是入世的做派。丞相,」他凝視著他說,「你的才華,十倍於曹丕。」

「哦……」

「必定能安邦定國,成就大業。」

「臣……」

「丞相想做皇帝嗎?」

沒及諸葛亮反應過來,劉備又道:「假若太子可以輔佐,就請輔佐他;假若他沒有才能,丞相可以取而代之。」

國家、君王之間,究竟是怎樣關係?

劉備等待著諸葛亮回答,回答他看重的除了國家外,是否還包括某個姓氏。皇帝悄悄嘆了聲,死亡是個不速之客,它令君臣之間多少得做點探試。雖然劉備也不愛這樣,他也不愛見到諸葛亮慌張的面孔,那個人——應該從容到死,整整潔潔的白羽扇,就該象徵永久蔓延的智慧與優遊!一顆淚一顆淚,這一回,眼淚是直接落到皇帝手背上的,它像要灼著他了!劉備甩甩手,看到諸葛亮正在微笑,一面微笑,一面落淚。這將他看得怔住了。

「不會。」諸葛亮跪下來說。

諸葛亮幾乎匍匐著說:「太子天資聰敏,必為明君!臣亮將竭盡所能,兢兢業業、忠貞不貳,直至於死!」

這一匍匐,劉備就看不見諸葛亮的臉了。他看不見他臉上表情,看不到他的沉重、悲哀和決心。然而,仍能從聲音里聽出端倪,這回答聽入劉備耳里,簡直是在說:「如若不信,請賜臣一死。」

死亡怎能證明?

只有生存著,才能將諾言一一兌現。

劉備扶起諸葛亮,低聲說:「朕是在託孤啊,託孤於你及李正方。」

直到此時,李嚴才戰兢兢走上前,方才那些事、那些問答,聽入他耳里、看入他眼裡,使他也覺得窒息。哪敢相信呢?一個皇帝,竟向丞相說了那樣的話!說做丞相的,可以廢除君主自立?!劉備在置疑諸葛亮的忠誠嗎?李嚴用詢問的目光望望皇帝,只見他眼睛濕漉漉的,像是被諸葛亮與自己感動了。

「正方就留駐白帝吧,朕將內外軍事交與你。」劉備說。

李嚴受寵若驚地謝了恩。

「朕敗了三目。」劉備看看棋盤說。

他一顆顆將棋子收好,疊好棋盒,留諸葛亮與李嚴在宮裡用晚飯,又命劉理、劉永戴上面具,演了出在民間流傳很廣的滑稽戲,劉備一面看一面哈哈大笑,諸葛亮望著他,恍惚盼望有關死亡的一切預料,全是水中倒影,是永遠到達不了的幻覺。今夜,白帝是很輕悅的,諸葛亮想,背上留下汗濕的痕迹。他走出宮廷時,拉拉衣裳,晚風呼地竄入,使人一個寒戰。

「孔明……」李嚴追上他。

「正方兄有事?」諸葛亮低聲問。

「陛下把一國交給孔明了。」李嚴笑道,「古往今來,未見臣子受此殊遇。」

「承受了從沒有過的恩遇,就要負擔起從沒有過的艱難。其實從十五年前就開始了。」諸葛亮淡淡回答。

「十五年前?」

「三顧茅廬時。」

他註定要生存在傳奇里,李嚴酸溜溜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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