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燒的是整整七百里 第四節

第二年,即章武三年正月,諸葛亮從成都趕往白帝城,因為他聽說皇帝病重了。按劉備之說,他還能支撐一陣子,丞相不必放下政務,專程前來問安;然而,假若身體真的還好,又怎會長留白帝,不回都城?「面羞啊……」劉備卧在龍榻上,苦笑著想,手裡捏了封陸遜的回信。前不久,他得到曹丕大舉攻吳的消息,便修書揶揄陸遜說:「現今曹賊已臨長江、漢水,朕想再次興兵東征,將軍以為如何?」不料陸遜一點面子不給,直接回話:「您剛遭受慘敗,傷口還未痊癒;好好修整軍力才是上策,還顧不上重燃戰火吧?若您不自量力,執意重蹈覆轍,恐怕連逃命也難。」真是個……驕傲的後生!劉備將臉孔埋在枕里,又一陣劇咳,一面咳,一面將手掌撫著胸。孔明,要幾時才能到呢?儘管口上說不須他趕來,心裡卻暗暗盼望見到他;彷彿早一刻看到那個羽扇綸巾的身影,懸在胸口的大石就能早一刻落下。確實有很多話想要對他說,再多遷延,就將沒機會了。

「丞相到哪了?」一日里,劉備第三次問。

內侍第三次回答:「臨江。」

「臨江……哦,是了,臨江……很快就要到了吧?」

「過夔關就到了。」

「哦、哦。」

劉備吞口唾沫,放心睡了。

臨江舟中,諸葛亮卻一整夜一整夜地睡不著。關羽、黃忠、張飛、馬超,五虎將里死了四個,而今只剩趙雲。龐統、法正、許靖、劉巴,也一一亡故。去年十一月,漢嘉太守黃元叛亂,朝廷分不出兵力征討,只得暫且忍耐;江東又秘密聯絡益州郡,雍闓蠢蠢欲動,造逆是一定的了……若說這亂紛紛的局面仍不足以使諸葛亮動容的話,有件事,卻令他一想就疼痛,疼痛之餘,甚至夾雜著恐懼:死亡,難道……真在白帝城上空盤旋嗎?「船再快一些!」這些話,往往由諸葛亮親自吩咐艄手,即便在黑沉沉的夜裡,他也常走出船艙,坐在冰冷的船舷上,望著遠處發獃,奢望能早些見到白帝消瘦、高峭的輪廓,見到一處孤零零的宮殿,飛檐上懸著金鈴。

風吹飛檐上懸著的金鈴,清脆的「丁零」聲驚醒了劉備,他霍然坐起,問:「是丞相到了嗎?」

睡得迷迷糊糊的內侍說:「啊,臨江。」

「臨江?」

「胡說!」突然有人高聲道。

劉備一怔,循聲望去,見床前有張嚴肅、傲然的面孔,一看之下,竟令他脫口而出:「季常?」剎那間,劉備分不清是夢裡或醒著。近來他常看見命歸黃泉的人們,看見張飛、關羽跪在桃園,面前是三支香,緋紅的桃花像胭脂雨星星點點、四處飄零。真真假假,劉備無力分辨,只覺……老了、累了,成日里想睡,所以睜開眼睛,全是為了想等到那個手握白羽的人。

「陛下,臣是……」床前人低聲說。

「知道了。」劉備揮手制止他,「是幼常。」

幼常是馬謖之字,馬謖今年三十四歲,乃是馬良胞弟。

「陛下,丞相已過夔關。」馬謖說,雙手捧著新到的急報。

「哦?」劉備精神一振,幾乎翻身下床,「白帝最高處,能瞧見夔關嗎?」

內侍猜到皇帝心血來潮的衝動,忙說:「瞧不到喲,陛下。」

馬謖瞪了內侍一眼,回答:「白晝時能看到,只是個模模糊糊的影子;若想望見丞相行船,得再過三四日。」

劉備咳了聲。一瞬間,他真想登高去望望諸葛亮,但那只是一瞬的痴念;就像流星,倏忽劃落,哪要這個口快的男子說出它來呢?劉備不願旁人直接察覺他焦灼的心,他維持著至高無上的皇帝尊嚴,不想令人了解皇帝的孤獨。「孔明……」劉備默默念道,再次睡倒。

「臣請登高觀望丞相船隻,以寬陛下之心。」馬謖又說。

「好吧。」劉備淡淡說,翻了個身。

馬謖看著皇帝包裹在被裡的背影,怔了怔,垂手退出。比之馬良,馬謖更加機敏、善辯;可無論劉備、諸葛亮,顯然都更器重和喜愛馬良,察覺到這一點令馬謖非常沮喪。「只有見不到季常時,人們才會將目光落到幼常身上啊。」馬謖也曾這樣想過,一想,便覺深重的罪惡。見不到哥哥?那是什麼意思呢?現在馬良死了。馬謖一面悲傷,一面巴望著生命里會有些新變化。他就著夜色,登上山城至高的懸崖,坐在涼絲絲的青石上,望不到夜裡最微小的光芒。

第三天凌晨,諸葛亮抵達白帝城。

馬謖第一個去迎接,他在諸葛亮眼裡見到了哀傷的懷念,他望著他,卻像在看另一個人。馬謖將頭低了低,說:「陛下在永安宮裡,丞相請。」說著他讓出了路,但諸葛亮沒有動,只說:「太早了,我三個時辰後再覲見吧。幼常……」「啊?」馬謖心裡一緊。「節哀,」諸葛亮說,「季常之死,令人肝膽欲裂;襄陽馬家的聲望,要靠幼常來維持。」每個字,都像鼓點敲在馬謖心內,令他又緊張、又興奮。眼望著諸葛亮走入館驛,馬謖沒有跟進去,他壓住胸口,小聲說:來了!機會、光彩、榮譽……註定接踵而來!一個屬於幼常的年歲,就此來了。

館舍里諸葛亮睡了一覺,雖只兩個時辰,已足夠令他掃凈倦色。此來問安,他只帶了半箱先秦典籍,《申子》、《韓非子》、《管子》之類。書籍保存太久,多處遭受蟲蠹,劉禪常借口「看不清」,將它們閑置一旁,轉去讀他更喜歡的《詩經》、《楚辭》。「太子是一國儲君,該多了解治國之道。」諸葛亮曾借董允之口,將這意思傳達給劉禪,並說他會親自為太子謄抄一套法家經書。實際上,這件事他一出成都就做起來了,目下已抄了近三萬字。望望外面濕漉漉的黎明,諸葛亮推開窗,從囊里取出《韓非子》,研好墨,漉濕狼毫,比著竹簡謄下去。

輪到《五蠹》了。「賞賜該豐厚,使人民從中獲利;懲罰該嚴峻,使群下心生畏懼;法律該穩定,使百姓眾所周知……」捏筆久了,拇指第一個關節隱隱生疼,諸葛亮將筆管挪到手心握住,看著一行行刻入竹帛的文字,暗暗贊道:「多了不起的人,韓非!身在弱小的韓國,竟能穿越糜爛的酒香,看到治國最深刻也最嚴酷的一面。雖然免不得入秦身死,卻將一整套治政之道呈現在秦皇眼前,也留給後人。假若一定要在孔丘與韓非之間做個抉擇,我將跟從韓非……」思忖間,忽聽有人敲了敲窗;舉目一看,是早幾個月到白帝的李嚴,新任尚書令一職。

「正方兄!」諸葛亮與李嚴交往頗多,一貫以字相稱。

李嚴沒有入內,側立窗口說:「孔明來了?」

「剛到不久。」諸葛亮笑答。

「怎麼沒去見駕呢?」李嚴問。

諸葛亮放下筆說:「不急在一時。陛下近來怎樣?」

「不大好啊。」李嚴毫不諱言。

沒及諸葛亮再開口,李嚴又問:「孔明有什麼打算嗎?」

「打算?」諸葛亮怔了。

「孔明之才,比得上曹操。」李嚴說,話里含著三分玩笑。

諸葛亮面色一肅,起身整整衣襟,推門而出。「莫將亮與曹操做比。」他呼吸了口晨風,揉揉臉說,「是時候去永安宮了,方正兄要同往嗎?」

李嚴擺擺手:「不了。」眼裡藏著戲謔、窺視的笑意。

這笑意一直在諸葛亮眼前晃,直至走入帷幄重重的深宮,仍然揮之不去。李嚴在試探什麼?難道懷疑他——諸葛亮,要做第二個曹操?他忽然又想到了造反的黃元。黃元舉事,是擔心皇帝就此一病不起,自己素與丞相不睦,怕日後諸葛亮掌權,他將無容身之地。「亮是個要令人戰戰兢兢來揣測的人嗎?」一念及此,使諸葛亮不禁心煩。他在內侍的引領下走至御榻,非常恭敬地跪下了。膝蓋剛一碰地,就聽到個熟悉的聲音:

「不必這樣,丞相……孔明啊。」

這聲「孔明」,讓人心頭一熱!

受賜坐到榻邊,諸葛亮看到了劉備。一年多不見,倒像有十幾年從二人眼前滑過,不著一絲痕迹。真想不到,眼前面色蠟黃、身形羸弱的老人,便是當日統率千軍、躊躇滿志的皇帝!「六十三了,」劉備註意到諸葛亮的眼神,無奈地笑笑,捧著蒼蒼白髮說,「人不能不服老!可恨朕征戰一生,竟栽在江東陸遜那小子手上……命數哇!李意其,孔明還記得嗎?」

「記得。」

「他真是個活神仙,一早就猜到朕活不久。」

「陛下!陛下自有天佑。」諸葛亮低聲說。

劉備安慰地拍拍諸葛亮的手,笑道:「天佑?那該保佑國家……庇佑太子吧,哈哈。」劉備緊盯著諸葛亮說,「丞相能令上天垂青國家,對嗎?朕相信你。唉,可惜朕將好端端一份基業,又傷害了不少。」

「也要怪亮……」

「怎麼?」

「怪亮不是孝直。若孝直在,必能勸止陛下親征。即便親征,也不至落敗。」

劉備呆了呆,猛然大笑起來。

「罷了!」他一邊笑一邊說,「丞相心情不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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