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軍師要小心 第二節

舜英牽著果兒的手,走入成都的家。諸葛亮之官銜,已由軍師中郎將升為軍師將軍。環顧四周,布置依舊簡單,只多了幾重門庭、幾間居室。最叫人驚訝的是,正廳像堆雜物一樣,堆滿了金、銀、錢和錦緞。五光十色、名目繁多,使人疑心是來到了深海龍宮,來到了皇帝居所。果兒一見之下,用手背擋住眼睛,再從指縫裡望望這些琳琅滿目、會發光的玩意兒,問母親:「這,都是真的?」儘管自家一向不困窘,乍一見這許多錢財,仍令果兒疑心是在做夢。

「或許這就是壽禮?」舜英淡淡一笑,心想:「他該知道,我並不在意這些……」她所盼望的,是那個一度隔著籬笆、笑望著她,從懷裡摸出枚蓮子簪來的男人,是那個面孔貼著女兒面孔、微笑著、愧疚著的男人,她很有些事想問他,比如成都、比如龐統。然而他不在這裡。只有這麼一個空落落的屋子,屋裡瀰漫著金銀涼絲絲的富貴與堅硬。

「孔明呢?」舜英問侍從。

侍從張口結舌回答不上時,蔣琬從外面進來了。

「夫人。」蔣琬躬身招呼。

「他像從前一樣忙?」舜英將女兒從金銀堆里扒拉出來。

「金五百斤、銀千斤、錢五千萬、錦千匹,是主公賞賜。」蔣琬笑道,「領受這一厚賜的,還有法正、關羽和張飛。軍師比以前更忙了。」蔣琬搬來幾個軟墊,請舜英、果兒坐下,自己則側立一旁,說,「夫人知道,益州豪強眾多,軍師要幫主公在此建國,非得花大力氣整治不可。」

「我在城門見到了安民告示。」舜英問,「他幾時回來?」

「很快。」蔣琬說,「軍師為主公說媒去了。」

舜英一怔:「說媒?玄德公不是有……孫香么?」話一出口,她就想她錯了。孫香只是一個政治籌碼,劉備既得益州,再不會在意原本就同床異夢的孫夫人。舜英畢竟是個女子,不能立即想到男人們直接的、殘酷的心。「孔明又做這種事,」她無奈問,「哪家的姑娘?」

「一個寡婦。」蔣琬低聲笑道。

這個寡婦姓吳,是吳懿之妹、劉璋之嫂,是死去的劉瑁的妻子。

「劉瑁之所以娶她,只因趙直曾為她相過面,說此女日後必然大貴。」蔣琬說,「妻子既有皇后命,那麼做丈夫的,想必就能當皇帝。」這也正是諸葛亮前往說媒的原因:給劉備日後稱帝埋一個伏筆。這層意思,蔣琬雖然沒有明說,舜英已經聽出來了。

舜英正想說「不愛見他這樣……」門外一陣馬蹄聲傳來!是諸葛亮回來了。這男人身穿繁麗的將軍服,袍外蒙了層鏤空金軟甲,緊著純銀護腕,足上登雲靴在陽光中閃亮。手裡提一條銀絲纏繞的馬鞭,鞭梢垂落裙擺,擺上綉著生翅膀的、交纏的黑蛇。諸葛亮從馬上跳落,一撩衣袍,興沖沖跨上石階。妻子正在屋裡等他,此時,他整個人都矯健異常。原以為久別重逢,將要見到舜英快活、安慰的笑顏,但接下來發生的事,令他始料未及。

「給我安排一處別院吧。」舜英很快說。

諸葛亮愣了愣。

「此處太繁忙了,我怕住不慣。」舜英又說。

「我署了左將軍府事,可以令人將公事拿去那裡處理。」諸葛亮說,他彎腰抱起女兒,她又像很早以前一樣,在他懷裡掙扎。「我七歲了!」果兒不滿於父親總將她當成個很小的娃娃來看待。「好、好!女兒七歲了,長大了!」諸葛亮令果兒坐在手臂上,笑吟吟地說,「才五個月不見,你又與爹生分……哈哈!說吧,我該拿什麼來討好你?」

「那就……」果兒眼珠一轉,「送我個房子!」

「房子?」

「是啊,我和娘住外面。」

諸葛亮將果兒慢慢放下。他從小女孩眼裡看到了個很英俊的男子,他看到小女孩並沒有將這個男子當作父親來親近。她像喜歡個陌生人一樣喜歡他,也像拒絕個陌生人一樣拒絕他。舜英的獨立、聰敏,全被果兒一毫不漏地學去了,這令做父親的既欣慰、又煩惱。可以的話,真希望她是個尋常不過的女孩兒,畢竟……世上再沒有第二個諸葛亮能配她。

「舜英心意已決?」諸葛亮問。

舜英點點頭。

其實他若能多挽留兩句,她便會留下來。

可是諸葛亮只是「哦」了一聲,他愛護她、尊重她、很少駁斥她的話,更不阻攔她想做的事。諸葛亮轉面蔣琬說:「將這些東西,」他指指廳里的財寶,「拾掇一下。到城西購一處別院,清雅些的……有勞了。」

「有勞了。」舜英也說。

舜英退出了正廳。蔣琬打量著諸葛亮面色,他實在想不明白,諸葛夫婦,多般配的一對,怎麼能隨隨便便就一東一西、分居兩處?而諸葛亮看上去淡淡的,少了初入門時的驚喜,倒也說不上什麼不快。「軍師……」蔣琬剛開口,就被勸住,諸葛亮笑道:「我沒可能只在府里辦公,事情會一直追到家裡。令舜英進進出出,聽到的全是公務,看到的全是官服,也忒煩心。買一處三進的庭院,莫說是我要,否則別人不敢開價。裝飾什麼的,都交我過目。舜英,呵呵,是個苛刻的。」

「好啦!」諸葛亮拍拍手,令蔣琬不必再孜孜於此。有更多、更重要的事等著處置。「我剛才去拜訪了劉巴。」

那個一直不肯屈從的小老頭,再次撞到劉備手裡。三年前,劉備入川,劉巴幾次在劉璋耳邊嘀咕,說「大耳賊」要反客為主;戰爭開始後,他又一再給劉璋出謀劃策;依著劉備的性子,恨不能將他殺了,但為了招攬賢才,還是聽從了諸葛亮的建議,一入城就下令三軍不得騷擾劉家!就此,劉巴扭扭捏捏地做了官,脾氣始終不改,近來又與張飛鬧了矛盾。事情很簡單:張飛從來就很仰慕有學問、有品德的人;半個月前,他專程到劉家做客,還帶去精心繪製的仕女圖。沒料劉巴見到他,半句話沒有,直接爬上床,把身子用被子一裹,呼呼大睡!將張飛晾在床前!張飛等了三個時辰,等到肚子「咕咕」叫,也沒人上一杯茶、一口飯。張飛走後,劉巴立即從床上蹦起來,吩咐人將張飛坐過的小凳拿出去燒掉。燒凳子的黑煙看入張飛眼裡,氣得他「哇哇」亂叫,幾乎當場就要殺回去,一矛扎死劉巴!所幸被董和見了,好說歹說才勸住張飛。

「主公聽聞此事,也很生氣,揚言劉巴再這樣,就割下他頭,掛在城樓上。」諸葛亮苦笑道,「像是一群愛鬧騰的孩子。沒法子,要一個個安撫。張飛那裡,我算是勸了;至於劉巴,」他無奈何地說,「他見到我,險些也要往被裡鑽……唉,算了,再寫一封信吧。」

「張飛雖是武人,卻誠心敬慕先生。主公倚賴文武,以成大事。先生儘管高傲、脫俗,只望能稍微委屈一下,莫再如此。」

他托著信箋在手裡,吹乾墨跡,遞給蔣琬:「你親自送一趟。」

「是。」蔣琬將信收入懷裡。

諸葛亮靠在小几邊歇下了,這是一日里他最清閑的一個時辰。日頭懸在天空正中,等它移一移位置,就又有一件件事在催他。法律要重新修訂、度量衡要再統一,民間流通的舊錢要適當回收,新錢分發也要他親自過問。吳懿說多謝軍師做媒,邀他赴晚宴,這當然得去,是以,上次約好的,請杜微老先生在百鮮居吃飯,就得再拖一拖;而杜老先生,哪是能輕慢的人?下午還得找個空,請他喝茶,聽他喋喋不休地講《周易》……劉璋重用的臣子,要繼續委以重任;劉璋貶斥的臣子,要考量才學,分批錄用;要協調原先官員們之間的過節,要令驕橫跋扈的豪強有所收斂,又不能使他們驚慌……諸葛亮閉上眼睛,蔣琬默默地在一旁謄抄宗卷,他熟悉諸葛亮,知道這時絕不能去打擾他。他需要休息,也需要思索,一旦睜開眼睛,所面對的又將是馬不停蹄的奔波。

簡直得抓狂……蔣琬想:換了我,就算只是想想這些事,也夠受的了。

突然,蔣琬聽到諸葛亮輕輕一笑,他望望他,他仍雙目微合。

「吳夫人很好看。趙直許是因為她好看,便說她是皇后命吧,呵呵。」諸葛亮又問,「蔣琬多大了?」

「二十三。」

「成親了沒?」

「還沒有。」

「哦,莫忘了請我一杯喜酒。假若喜歡上誰家女兒,又不好開口,也可以央我去說媒。」諸葛亮笑著說。

蔣琬紅了臉,沒及回話,就聽諸葛亮說:「亂世用重典,律法還得再嚴些。」他話題轉換如此之快,令蔣琬怔了怔才回過神。誰知這個人,心裡同時在想多少件事?蔣琬突然記起,傳說南面有個「三身國」,那裡的人生有三個腦袋、六隻手,專為天帝看守稀世珍寶……難道諸葛亮前世是「三身國」人嗎?這個想法令蔣琬撲哧笑了。

「怎麼了?」

「沒事……」蔣琬用手掩住口。

正此時,「哐啷」一聲,軍師府正廳被人撞開!

諸葛亮霍然睜眼!

他看見了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穿著緋色小袍,面孔髒兮兮的,眉眼泛著活絡!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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